蒸汽偃師

顧芝

【第八十章】思過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810

徐達頓了一頓,又道,“隻是你叫我放下手中武器,陸諶卻擁有堪比千軍萬馬的蜃龍。這實在很不公平。”

餘墨痕心中焦急,正要開口,站在一旁的元憑之卻忽然上前幾步,堪堪擋在徐達身前,道,“先生既然不信,我便以性命作保吧。我自認是陸師範的愛徒,對機樞院也有些用處。有我擋在先生身前,師範總不會輕易開火。”

“你呀,”徐達歎了口氣,“明明是個好小子,偏要和陸諶站在一邊,真是不肖子。”

他話雖如此,卻終於將那嚇人的武器收回了他那具極其複雜的偃甲之中,然後整個人自其中脫出。他此刻隻著一身素袍,看去隻是一個佝僂的老者,全然沒有攻擊性。

徐達這邊剛剛放下武器,水中的蜃龍立刻有了動靜。陸諶大約是看到了這邊的狀況,將那支能夠發射炮彈的長臂緩緩收了回去。蜃龍的瞭望塔卻逐漸拔高,探出水麵,最終於頂端現出一方小小的平台,陸諶就立在其中。

餘墨痕長舒一口氣,抱著淩艾給她的火繩槍,站在一旁,等待陸諶開口說明事實真相。

就在此時,徐達卻突然發作。一支小巧的火槍自他袖中滑出。這身手已經不怎樣敏捷的老者抬手堪堪繞過元憑之,眼看就要向著陸諶射出彈藥。

千鈞一發之間,元憑之立刻轉身,竟然是試圖再次以身做擋,隻不過這一次,他要保護的人是陸諶。

兩聲悶響,俱是彈藥擊中人體的聲音,倒下的卻是徐達。元憑之隻是向後退了幾步穩住身形,看來居然無礙。他一轉頭,正對上餘墨痕驚恐的目光。

餘墨痕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麽一回事,她眼見元憑之暴露在徐達槍口之下,便立刻先行開了槍。

如此貴重的火繩槍,她隻在訓練場上摸過一兩次,連擁有的資格都沒有,怎麽就能打得那麽準?

徐達那支槍所射出的,卻隻是一枚木彈,擊打在元憑之身上,除了叫他受些苦楚,簡直可以說是毫發無傷;餘墨痕手中的,則是實打實的火繩槍,這一槍下去,徐達的命,縱是神仙也難救。

餘墨痕立時便崩潰了。

元憑之反應很快,當即奔過來將她護在懷中,以自己的身軀擋住餘墨痕的視線,不讓她看見徐達的狀況。

她不是沒有殺過人,可是雎屏山那些死在她手底下的陌生山匪,俱是包裹在重重甲胄之中,連麵孔都看不到。那樣的敵人,與如今一身素袍死在她槍下的徐夫子,對於餘墨痕來說,絕對不是同一回事。

徐夫子畢竟是最初引導她探索偃甲之學的授業恩師,於她而言,堪稱有再造之恩。

之後陸諶如何前來察看,老孟如何清醒又如何被製服,淩艾和錦娘如何好言相勸,眾人又是如何帶著她回到了機樞院,餘墨痕那給槍聲攪成了一團亂麻的腦子,根本記不清楚。

等到她終於慢慢平靜下來的時候,已經身處於禁閉室之中。

餘墨痕此舉固然是為了保護元憑之的性命,不過既然結果隻是徐達一個人的死亡,她就必須承擔罪責。

但是淩竟丞和陸諶親自出麵,百般轉圜,盡力為她減罪,最終落到她身上的,就隻是一個留院禁閉的刑罰,以示懲戒。

這種懲罰,與徐夫子的一條命相比,實在太輕巧了些。

禁閉室中空無一物,不見天日,能夠用來計時的,恐怕隻有仆役每日送來的餐食。

餘墨痕卻也不願去數已經過了多少日。

她已經被心中的恐懼和歉疚吸入了深不見底的旋渦裏去。她不肯清醒,也不願沉溺於昏睡之中。畢竟從離開封龍潭邊那一日起,呈現在她噩夢之中的,就不再是母親的死亡,而是厲鬼似的前來索命的徐夫子。此外還有無數或陌生或熟悉的麵孔,輪番上前譴責於她。

餘墨痕渾渾噩噩,痛苦不已,簡直寧願就此死在一片黑暗的禁閉室之中。

錦娘和淩艾都曾前來探望過她。餘墨痕隻是抱著雙膝,縮在角落裏,一句話也不願說。錦娘平日裏的溫暖撫慰,在這種嚴重的事態之下,已經一點用都沒有了。淩艾試圖就火繩槍的事情向餘墨痕道歉,話音卻最終被餘墨痕哀婉絕望的眼神止住,不得不歎息著離開。

她們不是不明白餘墨痕心中的痛,隻是並非當事人,即便感同身受,也終究隔了一層。

最後一個前來拜訪餘墨痕的,是元憑之。

“我是來謝你的。”元憑之說著,便在餘墨痕身邊隨意坐下。“你當日情急之下一番行動,縱然不甚妥當,卻是為了救我的命。”他話雖如此,聲音卻極為平淡,沒有什麽情緒,更無勸慰的意思,比平日裏的傾談還要冷淡三分。

或許圓融如元憑之,此刻也不知該以什麽情緒麵對餘墨痕。幸好周遭一片黑暗,他們彼此都看不到對方的表情,複雜的心緒反而不會帶來太多幹擾。

餘墨痕搖了搖頭,徒勞地向牆邊縮了縮,試圖借助黑暗將自己不知何時流下的眼淚隱藏起來。她沉默了很久,元憑之便安安靜靜地在邊上坐了許久。

餘墨痕對時間的感知,已經因為她的自暴自棄而被破壞殆盡。她不知道已經過去了多長時間,黑暗之中也看不清元憑之身在何處。

周遭隻是寂靜。餘墨痕簡直懷疑元憑之或許是睡著了,又或許是在她心境一片恍惚的時候已經離開了。

“元將軍。”餘墨痕終於開了口,她竭力忍住哭腔,聲音卻仍然有些顫抖。

她耳邊立刻傳來元憑之清晰的聲音,“我在這裏。”

餘墨痕略一安心,可是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她不願意提起徐夫子的事,也不願叫元憑之陷入再度陷入這種尷尬的沉默之中。她的腦子很久沒有承擔起思考問題的重任,此刻突然派上用場,簡直能聽到鏽蝕剝落的聲音。餘墨痕艱難地想了好一會兒,才終於道,“你父親呢?”

眼中恐怕隻有一個徐達的老孟,此刻身在何處,又是怎樣一番心情?

“帶著徐夫子的骨灰走了。”元憑之的聲音還是很平靜,“可能是回了哀葛。那座宅子花了他們不少心思,還有一隻小貓需要人照顧。你也見過的。但他們也可能是去了最初認識的地方……我父親是個很念舊的人,卻也實在偏執得很。發生這樣的事情,他其實很歉疚的。”

“歉疚?”餘墨痕覺得奇怪。整件事情裏,仿佛人人都覺得自己有錯,可是到了最後,真正做錯的,明明隻有她一個人。

“你有沒有想過,徐夫子那支火槍裏,所裝載的,為何是毫無殺傷力的木彈?”大約是想到觸及了餘墨痕的痛處,元憑之說這話的時候,雖然是就事論事的語氣,卻輕輕握了握餘墨痕的手。

餘墨痕的手指一動不動,隻任他握著。元憑之卻很快放開了她。

餘墨痕想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徐夫子說的是真的。他根本沒有要去傷害陸師範的意思。”

“誰都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元憑之道,“即便是我父親這麽熟知徐夫子的人,都沒有領會到他這一層意思,反而始終想著要為徐夫子報仇。”

“當真如此嗎?”餘墨痕聽得雲裏霧裏。她那那一團漿糊的腦子,根本沒辦法處理這麽複雜的事情,“那麽,徐夫子為什麽要來呢?”

“真正的原因,已經不得而知了。不過據我所想,他是為了讓我父親放棄複仇。”元憑之道,“我父親總覺得有愧於徐夫子,所以想趁有生之年,替他了結多年前的那一樁仇怨。可是徐夫子卻不希望我父親再卷進這件事裏。以他對我父親的了解,恐怕也知道,隻有他親自出手,對當年負責下判決的陸師範開上一槍,我父親才肯收手。”

餘墨痕心中隻剩震驚。

元憑之繼續道,“我從前還在他們身邊的時候,徐夫子還是個意氣激揚的人,常說人活在世上,縱然不過百年,卻也該好好發揮自身的價值,不要為了不相幹的事情,徒然浪費自己的生命。許多年過去了,徐夫子的心境或許已經發生了很多變化。但據我所想,這也是他最終不打算傷害陸師範的原因。”

餘墨痕沉默了許久,終於幽幽道,“徐夫子或許沒有想到,老孟先生……你父親,最為看重的價值,卻是徐夫子。”

她突然覺得自己很明白老孟的心情。

元憑之悠悠歎了口氣,就道,“你一直是個很懂事的孩子,心裏的擔子卻也總是比別人重。隻是死者長已矣,生者當勉力。師範和淩大人想了許多辦法將你保下來,所期待的也是你日後能夠有所造詣。”

該說的話都已說盡。餘墨痕耳邊傳來一陣衣料摩擦的聲音,元憑之已然站起身,卻又突然伸手輕輕拍了拍餘墨痕的肩,道,“你若是始終沒辦法振作起來,我恐怕此生都要抱愧了。”

餘墨痕徒然瞪著兩隻眼睛,看向元憑之的方向,眼淚再度奔湧而出。

又過了十餘日,餘墨痕的禁閉期限終於過去。她在禁閉室裏呆了太久,手腳都已乏力,路過一扇磨得鋥亮的精鋼大門時,瞥見自己的身形,才發現整個人都瘦下去兩圈。不過自元憑之探望她那一日起,她的精神氣總算是慢慢恢複了過來。

她縱然虛弱,禁閉結束後卻必須立即到陸諶那裏報告。所幸,陸諶看她的眼神裏,卻也完全找不到什麽複雜的情緒,不會引她想起什麽困苦的舊事。

陸諶笑道,“你終於回來了。”

餘墨痕點一點頭,目光也堅定了幾分,“是。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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