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七十八章】父子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574

淩艾輕輕歎了口氣,就道,“徐先生家裏的慘劇,跟我母親的確不無關係。但她的本意,其實隻是將前輩和徐先生二人拆散,並沒有想到最後的結果居然如此慘烈。我母親自知闖下大禍,便借由我父親的關係,花了巨大的精力,一步步將當年借機迫害徐先生的人鏟除,也算是為徐家報了仇。”

她沉默一會兒,又道,“即便如此,我母親卻仍然沒有打算放過徐先生。這件事情上,她實在是個有些惡毒的人……由愛便生憂怖,她是無法說服自己去救下徐先生的。”她那張一貫自信的臉,此刻也顯露出些許無能為力的神色,“她的心情我縱然能夠理解,卻也覺得實在可惡,此番來對先生做這番告白,雖然是我自己的意思,但我也是希望能夠借此將母親從往事中解脫出來。”

她蒼白著一張臉,緩緩道,“就當是我這個做小輩的多管閑事了吧。”

餘墨痕一直以為,以淩艾的優秀,在家中應該是個相當受寵的孩子。可是現在看來,淩艾的生活中,或許也有很多餘墨痕難以想象的苦楚。

她的父親與外室生了菖蒲,母親則始終戀慕著一個不可能的人。最終站出來替他們解決問題的,卻居然都是淩艾。這個並沒有比餘墨痕大上幾歲的姑娘身上,豈非已經承擔了太多不該有的責任?

淩艾卻相當認真地承擔著這些責任,並且始終想要顧全涉及其中的每一個人。

她對老孟做完一番解釋,轉頭又看向錦娘,道,“錦娘你也不要自責。母親說起過,你當年隻是與老陸先生談起前輩跟徐先生的事情,有意替他們遮掩成全,卻不巧叫我母親聽了去。她念及舊事,一時激憤,不顧我父親的阻攔決意揭發。此事又遭心懷歹意的人利用,曲意陳詞,才有了後來的事情。”

餘墨痕聽聞這些舊事,很為老孟和徐夫子不平,脫口道,“縱然老先生和徐夫子雙方都是男子……但既然兩心相悅,也不是什麽需要指責的事情,為什麽會引致滅門之災?”

老孟苦笑著搖了搖頭,“你年紀還小,沒有經曆過那個時代。自皇室以下,所有人都在講求克己複禮,但凡與禮法有違的事情,輕則貶官削職,重則徙流遠方,甚至入獄殺頭,都有可能。”他說著便歎道,“此事也怪我當年年少氣盛,恃才傲物,總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又無父母束縛,區區禁令又能奈我何。卻忘了徐達是有家人的。”

淩艾看來也很為這事歎惋。她想了想,忽然又道,“我聽憑之說,徐先生似乎不知道他家中出此禍事的真實原因?”

“若是知道了,他又怎麽承受得起?”老孟道,“案發之前,我便已經請托你父親,送徐達離開了帝都。”他說著,臉上便流露出幾許痛苦,“當時的徐達已經身受重傷,昏迷不醒,還是得了淩夫人的藥物,才活了下來。所以我總是沒辦法去怪罪淩夫人。”

錦娘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道,“既然事情都已說明,彼此之間的誤會就不必再加深。孟秋你便將墨痕放回去吧。此事我定會叫陸諶按下的。”

“且慢。”老孟居然還是沒有放走餘墨痕的意思,“你們說了這許多,其中的意思我也都明白。隻是陸諶既然問心無愧,為什麽從來不肯自己來見我?”

“他自然不能說是問心無愧。”錦娘無奈地答道,“他從前總以為自己的妻子對你有意,所以出事的時候沒有出手幹預。”

淩艾歎道,“老陸先生與錦娘,二位又何嚐不是伉儷情深?”

錦娘苦笑道,“這件事令他抱愧至今,每每說起,他總是覺得有愧於孟秋,所以從來不肯來相見。”

淩艾接道,“可是老陸先生那時也隻是一個小小的偃師。連我父親都無力阻攔的事情,老陸先生卷入其中,又能如何改變事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將憑之收入麾下,悉心教誨,希望他完成你老人家當年沒有機會繼續做的事情。”

餘墨痕心念一動。難道這位老孟,就是元憑之的父親?她想起淩艾從前說過的話,不由脫口道,“難道老先生你姓元?”

“不錯,”老孟看她一眼,答道,“我從前在帝都的時候,用的名字是元孟秋。後來為了保護徐達,才隱去姓名。我既然以仆役麵貌示人,又有誰會關心我姓甚名誰?”他嘴上這樣說,麵色卻極淒苦,“隻是沒有想到,姓名這種身外之物,竟然叫憑之如此執著,據說還惹得老淩費了好大一番工夫。”

“憑之是個好孩子,”錦娘歎道,“他雖然也牽連其中,受了不少苦,但終究還是念著你的恩德。”

餘墨痕心中一陣驚動。

元憑之平日總是一副雲淡風輕遊刃有餘的形象,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就是個從來沒有受過苦難的閑散富家子形象。之前淩艾提起元憑之家中的變故,餘墨痕便已經頗為驚疑。卻沒想到,他這樣風清月朗的一個人,許多年前所經曆的,原來是如此難以言說的童年。

一時無話。還是淩艾這個一直很有主意的姑娘率先打破了沉默,“我要說的話都已經講完,前輩若是仍然覺得我和錦娘偏袒於老陸先生,又不願放走墨痕,那麽不妨從我們當中選一人放回去向老陸先生報個信,請他親自過來向你老人家賠罪——雖然我覺得,這件事上,老陸先生當真沒有什麽罪責。”

她說著就歎了口氣,又道,“從前輩的角度來看,此刻最適合回去的,或許是我。但是很可惜,我的火繩槍彈藥有限,餘量僅僅夠我自保,之前用的那一套開槍定位的方法,怕是沒辦法再使用了。我可不願冒著生命危險去送信。”

餘墨痕一聽,就覺得這話不對。

淩艾之前不是還口口聲聲說要把她帶回去?怎麽此刻又說自己自身難保?

“你一路過來的時候,我就聽到了槍聲,原來如此。”老孟聞言,忽然問道,“可是讓溶洞內各處同時發出暗器相擊之聲,你又是如何做到的?”

“簡單得很,”淩艾笑道,“我那時不願意暴露行蹤,特意在所經之處布下機關。譬如說,我已經與墨痕匯合,開槍定位難免暴露我們的位置,但這個時候另一處的機關也啟動,同時發出聲響,勉強是個障眼法。”

“這就怪了。”老孟道,“你原本就是來找我的,也該知道,以我和你父親的交情,決計不會傷害於你,你又為何有諸多顧慮,一路不肯暴露行蹤?”

“前輩設計的機關實在厲害,我在家中就沒少受到折磨。倘若前輩並未上前確認是我,隻是急吼吼地要殺老陸先生,我又能怎麽辦呢?”淩艾隻是笑,“況且我沿途打壞了不少前輩布下的機關,實在害怕惹得前輩不高興了。”

她話音未落,溶洞外忽然轉出一個人來。

竟是元憑之。

餘墨痕嚇了一跳。以淩艾的本事,都需要一路開槍暴力突擊才能闖過這龍潭虎穴,元憑之居然就這麽無聲無息地走了過來?

她原本很盼望見到元憑之,此刻卻因為驀然知道了太多舊事,突然不知道該以何種表情望向這個人。

元憑之卻似乎完全沒有留意到她,隻將目光望向了淩艾。

“淩小姐不必再做解釋了,”他肅然道,“你明知道我會前來相救,特意借機關遮掩,其實不過是想拖慢我找到這裏來的速度罷了。”

“真是沒辦法,終究還是瞞不過你。”淩艾苦笑道,“我也估計你該到了。”

或許是一起長大的緣故,這兩個人之間的默契,餘墨痕是羨慕不來的。

元憑之搖一搖頭,就道,“你也是好意。你總是不願意讓人陷入兩難的境地,每每一個人站出來替人受過,實在是難為你了。”

淩艾沉默一會兒,終於道,“畢竟這件事情是我母親的過錯,我總想替她做點彌補。隻是始終力有未逮。”她歎了口氣,“罷了罷了。你既然來了,我便不再摻和其中了。”

“還是要謝謝你。”元憑之撫慰地衝她笑了笑,便就向老孟走去,行了個禮,喚道,“父親。”

“一年多沒有見到你了。”老孟溫言道,“最近過得可好?”

“有師範夫婦照應,我一向過得不錯。”元憑之跟他父親說話的時候,笑容裏竟有幾分疏離,“徐夫子的事情,我之前並不知道……實在是抱歉得很。”

“你沒有什麽好抱歉的。畢竟是我二人愧對於你。”老孟臉上閃現過幾分歉意,道,“我原本承諾過要將你照顧到大的,卻因為我跟徐達的事情,不僅沒有讓你過上幾年安穩日子,反而害得你從小受盡了苦難。”

元憑之搖搖頭,“我少小便流離失所,父親當年肯收留我,已經是極大的恩德。我原本不該再向父親要求什麽……”他說著,抬起一雙眼睛,很堅定地道,“隻是,徐夫子的事情上,牽涉之人太多,人人都有自己的苦衷,父親若是一一報複,此生怕是都要深陷其中,徐夫子餘下那段時光,也隻怕不得安寧。還請父親就此收手。”

“現在連你也來勸我了,”老孟隻是苦笑,“隻有陸諶,總是不肯露麵。”

“有些事情,譬如這溶洞之中為何有如此之多的機關,譬如這蜃龍的設計者究竟是誰,”元憑之為難道,“以師範現在所處的位置,還是不知道的好。”

老孟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就道,“你們一個個都有這樣那樣的理由,一個個都想著顧全大局。”他的臉色極為淒苦,“可是我卻隻想為徐達討還一個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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