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七十五章】折返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7350

淩艾一路闖將過來,顯然是累極了,一張端麗的臉難得地漲得通紅,額間滿是汗珠。她喘著粗氣,一手舉著一把笨重的火繩槍,另一隻手抬起來擦了把臉。

她應該是從什麽頗為正式的場合直接趕來了這裏。她原本穿的是一身很不方便行動的宮裝,為了趕時間,隻好將拖地的宮裙在膝邊隨便打了個結;盈盈一握的腰間,纏上了一圈固定著備用彈匣的鞶帶;原本精致繁複的大袖,也早就給撕去了一半;裝飾領口的宮絛,則被她拆下來緊緊綁束住一頭長發。

她這副尊榮,縱然有些狼狽,看起來卻仍然像是個逃難的公主。

火繩槍是一種相當奢侈的偃甲武器,從火繩槍的動力係統到槍膛內的彈丸,所使用的燃料都是實打實的千歲金。餘墨痕的軍銜升到小都統之後,得了許多新型偃甲的使用權,即便如此,她目前還沒有取用火繩槍的資格。

隻見她略一駐足,手中火繩槍的槍口一抬,一大串彈丸便噴薄而出,依次以某種特別的規律射向了方才餘墨痕試圖進入的那處溶洞的四壁。彈丸擊打之下,比方才還要猛烈的箭雨立刻從四麵八方侵襲而來。站在溶洞另一邊的淩艾卻巋然不動,隻是冷靜地觀察著這一切。

等到這幾輪箭雨停歇,她才突然發足奔來,動作雖然迅捷,直到她衝到餘墨痕這一邊,都沒有觸動任何一處機關。

她原來是通過這種方式來判斷機關位置的。

餘墨痕又驚又喜,探出頭去,剛要跟淩艾打個招呼,就聽見不遠處再度傳來尖厲的哨聲。

餘墨痕喃喃道,“這又是怎麽回事?”

淩艾已經看見了她,隻是衝她笑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走過來,在餘墨痕的手心裏依次寫下了幾個字,“帶我去找錦娘。”

餘墨痕心領神會。

溶洞之中,些許聲音都能傳至很遠,她與淩艾對話,即便刻意控製音量,稍不注意,恐怕就會被不知身在何處的老孟聽到。

然而,叫餘墨痕無奈的是,她回過頭,便發現自己忽然記不住來時的路了。

這實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她雖然天生方向感不太好,但進入機樞院之後,也針對自己的弱項特意做了許多的訓練。溶洞的地貌縱然極其複雜,但也不至於一回頭便失去了方向。

餘墨痕停下腳步,默默觀察了一會兒,在淩艾手心裏寫下兩個字,“變了”。

這溶洞之中,一定有某種與試煉場類似的大型偃機,能夠悄然改變她們所在的位置。譬如餘墨痕原本記得,老孟安置自己和錦娘的那處狹窄溶洞應該大致在自己的右前方,但不知不覺中,隨著地麵的移動,她和淩艾或許已經繞到了那處溶洞的另一麵。

淩艾畢竟堪稱機樞院的內部子弟,又領著蘭台秘書的職位,擁有見證試煉的資格,對試煉場的那一套顯然很熟悉。她略一思索,便明白了餘墨痕的意思,然後混不在意地笑了笑,隻是輕輕拍了拍手中的火繩槍,示意餘墨痕跟上。

淩艾那一套開槍定位的辦法,跟餘墨痕當年入院試的時候扔鞋問路,其實是一個道理,隻是手法要花俏複雜得多。淩艾大約是做過不少類似的事情,動作行雲流水,甚至透著一種凜冽的美感;但餘墨痕很清楚,要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判斷出究竟是哪一顆彈丸擊中了機關,不僅非常考驗眼力和記憶,還需要極其準確的決斷。

餘墨痕自認沒有那樣的實力,就隻能緊緊跟在淩艾身後,淩艾停下開火,她就得頓住腳步等在後麵;淩艾發足而奔,餘墨痕也就必須立刻跟上,生怕自己稍一落下,便會錯誤地踩到機關上去。

她幾乎是使盡了渾身的力氣在跟隨淩艾,然而在此期間,周遭各處依然不斷傳來機關啟動的聲音影響她的注意力。餘墨痕偶一疏忽,便險些被不知何處砸下的石柱擊中。

淩艾見狀,卻也沒有慌亂,隻是伸手將餘墨痕一帶,另一隻手以火繩槍為武器,幾番格擋,生生在源源不絕的箭雨暗器之中殺出了一條生路。

餘墨痕像隻無助的小雞一樣被淩艾拎在手中。她目睹淩艾這樣一副女武神一般的颯爽英姿,簡直又敬又愧。

在機樞院的時候,淩艾遠遠超出一般預備役的優異表現已經很讓人折服,但是當時的餘墨痕仍然認為,這不過是天資上的差距,完全可以通過努力來彌補;現在她隻覺得,倘若自己有生之年能夠做到淩艾這個程度,那便不枉了。

他們一路不知奔過了多少個機關重重的溶洞。再多的彈藥也有用盡的時候。但淩艾並不是胡亂用彈藥試探機關——她每過一個溶洞,似乎就對這裏的機關多了一分掌握,一枚彈藥打出去就能瞬間確定一大段路線。到後來,她隻需三五槍就能弄明白整個溶洞的布置,火槍一收便輕輕鬆鬆地帶著餘墨痕安全通過。

餘墨痕驚歎之餘,被淩艾遊刃有餘的氣度所感染,也慢慢放鬆下來,逐漸有餘裕分辨沿途的情況了。

她終於看到了一條略有些熟悉的小路。

那裏有一處極為纖細高挑、卻又通體渾圓如人造的石筍。餘墨痕記得很清楚,她最初逃出溶洞的時候,沒走幾步,便經過了這株造型殊異的石筍。

餘墨痕上前拉住淩艾,在她手心裏寫下自己的意思。

淩艾點一點頭,忽然開口道,“前輩,我把墨痕帶回來了,您要不要出來看看?”

餘墨痕簡直要崩潰——按照淩艾這話的意思,難道她和老孟是一夥兒的?

“多日不見,小淩你長進了不少,居然一路闖將了過來。”不遠處傳來老孟的聲音,“過來吧,我不傷你。”

淩艾渾然不知自己在餘墨痕心中就此擺脫了嫌疑,居然當真就快步跳了過去。

餘墨痕縱然仍有猶疑,卻也知道,此刻恐怕還是跟著淩艾要安全些,立刻便跟了上去。

轉過兩個彎,果然就到了老孟所在的溶洞。

錦娘依然沉睡在一旁,隻是身上嚴嚴實實地蓋著她入水之前換下的衣裳。

老孟居然真的去為她們倆把衣裳取了過來。

這個人在餘墨痕麵前顯露出的本事太多,如今已經不怎麽讓她驚訝了。她推測,老孟或許並不需要暴露到元憑之和陸諶麵前。單從周遭這種複雜的地質裏尋找到一條通達各個溶洞的道路,對於熟悉地貌的人來說,或許也不是什麽困難的事情。

餘墨痕偷眼去看老孟,就看見老孟手裏拿著的,赫然是淩艾從前贈與餘墨痕的藥囊。他苦笑道,“我早該知道,你們兩個小家夥關係不錯。我說‘爛柯’怎麽對餘姑娘一點用都沒有,原來小淩你早就把淩夫人的青囊贈與了她。”

“‘爛柯’?”餘墨痕疑惑道,“那是什麽?”

“是一種很特殊的迷藥。淩夫人從前為了止痛研製這種藥物,結果藥效居然堪比假死,遠超預料。”老孟看了一眼錦娘,又道,“使用爛柯實在不是什麽很好的體驗。隻是我若不讓阿錦昏睡過去,她必定不會準我把你綁到這裏來。”

“其實我一開始隻是打算給墨痕拿些好用的傷藥。”淩艾笑了笑,“隻是想到將來她總要和前輩打交道,就多往那些藥材裏添了些東西。順帶一提,這藥囊是我做的,並非我母親的手筆。”

“偃甲之學上你已有小成,醫術方麵,比起你母親竟也不遑多讓。”老孟歎道,“果然是英才天縱。”

“這麽說,錦娘之所以一直沒有醒過來,其實是因為先生你用了這種迷藥?”餘墨痕有點無奈,“那你還喊她做什麽?”

“人們其實並不總能確定自己還活著,混沌之中,更是如此。”老孟道,“你沒有中過爛柯,不知道那種迷失在虛空裏的滋味……那種境況下,倘若能夠聽到有熟悉的人呼喚自己,縱然一時找不到聲音的來處,心裏也會踏實得多。”他言辭中很有幾分歉疚,“阿錦畢竟無辜,我不希望她沉淪於噩夢之中,平白遭受折磨。”

餘墨痕卻並不作如此想,“……換做是我的話,突然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大概隻會覺得更加恐怖。”

淩艾表示深以為然。

老孟卻搖了搖頭,“你們年紀還小。活到我這把歲數,就會明白人與人的聯係有多麽重要。”他那副溫潤的嗓音壓得很低,平添了許多傷感,“古時有人誤入仙境,得見仙童對弈。一局未終,童子催其返,這人才發現斧柯早已爛盡,遽歸鄉裏亦無複時人。”他看向阿錦,緩緩道,“一覺醒來,換了天地,再無一個相識的人。這個人與世間所有的聯係都已消逝,你說他算是活著還是死了?”

老孟言辭間顯然有自傷身世的意思,然而他始終不願將舊事挑明,一席話說得簡直雲山霧罩。

餘墨痕卻沒有被他繞進去,反而立刻給出了一個非常堅定的答案,“自然還是活著的。”

她想了想,將自己舉做例子,“過去十幾年,我一直居住在哀葛,可是從前在哀葛的舊識,眼下能夠見到的,說起來,恐怕隻有先生你一個。初來帝都的時候,我既無父母親人,也無朋友故舊,連機樞院的大門都進不去。”她雖然有刻意博取老孟同情的意思,這番話說出口,瞬間便覺得自己的人生實在過得慘淡,不由苦笑了一下,言辭之間的氣勢卻並沒有滅,“可是即便如此,我也還是我。我並沒有覺得自己死過一次。”

“你倒是很有些想法。”老孟道,“也罷,既然有青囊傍身,你此生恐怕都不會遭受爛柯之苦。不過與此同時,有很多能夠借昏睡避過去的禍事,你卻必須清醒麵對,不得逃脫。其中得失,卻也難斷。”

“這當然是一種獲得。”餘墨痕的笑容裏略帶一點苦意,“反正,將來即便是死,我也寧願清醒著死去。”

這也的確是她的本心。她一路經曆了這麽多磨難,有許多生死時刻,都是因為堅持等到了一個情勢逆轉的時機而化險為夷。所以她越來越確信,危機之中,逃避不過是坐以待斃,醒著的人才有一線生機。不到最後一刻,她是不會放棄的。

“少年人無畏無懼,很好,很好。”老孟拊掌大笑,麵相卻仍是苦楚,又對淩艾道,“尤其是你,為了好友甘願獨闖龍潭虎穴,縱然的確資材過人,有恃無恐,卻也當真生猛無畏。”

“那是自然。”淩艾笑一笑,又道,“不過我這次卻不全是為了墨痕而來。”她扭過頭,帶點歉意地看了一眼餘墨痕,“我是替老陸先生來問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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