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七十三章】對峙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7399

餘墨痕是咳醒的。

她清醒之後才想到,大約是在嗆水的瞬間,她就被人移到了有空氣的地方,不然也沒可能好端端地活到現在。

即便如此,昏迷前的幾口呼吸,還是讓她的胸腔裏灌進了不少潭水。這裏的潭水縱然極清冽,看去簡直可以飲用;可是潭水到了不該去的髒腑之中,一樣叫人難受的很。

餘墨痕別的經驗不多,摔昏過去這種事倒是很熟。她這次算是幸運,似乎並沒有出現骨頭折斷的狀況。

這讓她勉強放下心來。她身上有幾個地方,比如左臂,斷過好幾次了,實在經不起再來一番折騰。

餘墨痕依稀記得,最後撞上蜃龍的瞬間,自己下意識地努力蜷起了身體,並且試圖用兩隻手護住麵部——她倒不是心疼這張不值什麽價錢的臉,隻是擔心撞瞎了最為脆弱的眼睛。

情急之下,她竟然忘記了頭上還戴著護目麵具。

重壓之下,護目麵具外麵一層堅硬的殼瞬間便給擠碎了,內層卻提供了一層相當可靠的緩衝。於是餘墨痕那兩隻無辜的手,反而成了受傷最為嚴重的部分。

破損的護目麵具把她兩隻手掌都刮下了一層皮,她的左手更是被劈裂的尖刺捅了個對穿。此刻她手上的血洞已經幹涸,不過就地麵上那一灘血跡來看,她估摸著自己恐怕遭了不少罪。

能夠在最痛的時候暈過去,倒也不賴。

餘墨痕強忍著痛苦動了動手指。她這會兒能做出的最大的動作,也不過是如此了。

之前用來保護她的那條螣蛇索,此刻從頭到腳地把她綁了個結實。這東西拿來保命確實可靠;此刻用於捆束人質,性能之優越倒也不遑多讓。

說到底,工具隻是工具,善惡全在於使用工具的人。

餘墨痕也不是第一次被人綁起來了,這種事情已經嚇不著她了。隻不過,叫她有些驚奇的是,螣蛇索末端打的結,竟然是塗廉從前在蚩魯山上教給她的那一種。

她原以為隻有在雪山中行走的人會用到這些東西。

餘墨痕從前自恃有些粗淺的才學,心裏對塗廉使用的這種比較原始的鎖扣頗為不屑,甚至動手做過一些改良;如今卻她被這東西束縛得動彈不得。看來世事不僅難以逆料,還常常往人臉上扇冷酷的巴掌。

她被人捆成了一隻粽子,丟在了這個陌生的溶洞裏。根據周遭的濕度和岩石的紋理走向,餘墨痕估計這裏應該距離他們之前身處的深潭不遠。

這溶洞狹小,隻有一個出口,一團烏黑,根本看不見外麵的狀況;靠在裏側的,竟是被綁成了另一隻粽子的錦娘。

餘墨痕覺得奇怪。能夠把她們綁來此處的,恐怕隻有老孟。可是以老孟和錦娘之間流露出的那種默契和情誼……她想不通為什麽錦娘也會遭此厄運。

不過,即便在這種情況下,錦娘身上那種動人的豔色依然沒有褪去。一眼看去,餘墨痕竟然覺得,綁縛住錦娘的螣蛇索,都要比自己身上那一條捆得好看一些。

錦娘卻還是昏迷的狀態。那張精靈般動人的臉上,少見地浮現出了一種痛苦的表情。

餘墨痕明明自身難保,此刻居然很有點為她心疼。

就在這時,從溶洞的出口外邊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餘墨痕瞪大眼睛,看著疑似始作俑者的人矮身鑽了進來——果然是老孟。

老孟卻根本沒有搭理餘墨痕的意思。他徑直走到了錦娘的身側,蹲下身輕輕拍了拍錦娘的肩膀,很溫柔地呼喚著她的名字,“阿錦。”

餘墨痕沉默地看著這一切。

她出於對元憑之和陸諶的信任,跟隨錦娘來到了深潭之中;又因為錦娘和老孟在蜃龍之中所表現出的輕鬆和從容,暫時相信了這個謎一般的男人。

這種近似於無端的輕信顯然坑害了餘墨痕;但是即便她選擇不相信老孟,結果又會如何呢?

這裏是老孟創造出的壺中天地。在深水之中,她並沒有獨自存活的能力。

“老先生,你把我綁過來也就算了。”餘墨痕想了一會兒,終於開了口。基於對有本事的偃師的崇敬,她的言辭之間,還保持著對老孟的尊重。“為什麽要傷害錦娘?”

“你錯了,”老孟在錦娘身邊坐下,對餘墨痕道,“我這樣做,是為了保護她。”

“這算什麽保護?”餘墨痕麵無懼色。事到如今,害怕並沒有什麽用。她看著老孟和錦娘,道,“難道此事不是錦娘跟你合謀?”

“當然不是。”老孟看了餘墨痕一眼,道,“我能夠進入了這深潭之中,的確是靠了阿錦這位老友的幫助。但她的本意,其實隻是想為陸諶找一個能夠幫助他設計水下偃甲的人罷了。”他說著,露出一個諷刺又悲哀的笑容,“結果卻隻能求助於我這隻根本不能回到機樞院去的‘水鬼’。”

餘墨痕聽得此言,隻覺話中有話,不由脫口道,“你從前果然是機樞院的偃師?”

“這也沒有什麽好瞞著你的。”老孟坦言,“機樞院的偃甲雖然風格多變,但本質上都是同一套邏輯。我雖然獨自在外流落了許多年,製作蜃龍的時候,也不可能完全脫出這種邏輯,你已經在機樞院研習許久了,多看幾眼,自然會發現。”他說著,便感歎道,“年輕時所學的東西,對人的影響實在深遠得很。”

餘墨痕先是一陣慚愧,因為她好像從來沒有留意到這一點;但回頭一想,又的確如此。

她最初抵達蜃龍附近的時候,並沒有對這座超大號的偃甲產生過多的驚奇,就是因為它本質上和機樞院做出的其他東西沒有什麽大區別。真正令她歎服的,則是蜃龍內部那些更能體現個人巧思的細節。

她看得出來,老孟這個人,雖然和機樞院有某種經年的過節,但是對於機樞院在偃甲之學上所取得的空前成果,還是絕對認可的。

與此同時,她也很慶幸老孟還有耐心跟她說話。

如果事情真的如她所想的那樣,那麽她整條小命恐怕都握在這個人手裏。老孟說得越多,越可能暴露出破綻,所以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餘墨痕都非常仔細地去聽。

餘墨痕認為,這個跟自己同樣醉心偃甲之學的人如此行事,必然有些苦衷。她決定賭上一把,借由交談改變自己的角色,從人質變為一個與老孟傾談的後輩,或許能夠尋找到逃出生天的機會。

餘墨痕想了想,就道,“老先生,我聽你這話,覺得有點奇怪。”

“怎麽?”老孟此刻居然還能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道,“你又有什麽見解?”

“老先生你是個相當有本事的偃師,你所說的這些話也很有道理,我自然同意。”餘墨痕一邊腹誹自己拍馬屁的手藝真是長進了許多,一邊道,“我隻是奇怪,你明明和徐夫子一同住在哀葛,為什麽要說是‘獨自流落’?難道徐夫子不是機樞院出身?徐夫子教我的那些知識,明明大多和機樞院的東西一脈相承。你從前還告訴過我,你們宅子裏那兩架子書,許多都是徐夫子參與編纂的。”

“憑之一直說你是個既細心又聰明的孩子,不同的人教你的東西,很容易就能融會貫通到一起去。”老孟苦笑了一下,就道,“徐達並不是機樞院的人。他是我一手教出來的學生。”

餘墨痕心道元憑之真是謬讚,她如果真的那麽仔細又聰慧,也不至於落到這步田地;她的臉上卻頗為自然地流露出好奇,對老孟道,“徐夫子於偃甲之學上的所有成就,全都來自於老先生你?”

“話也不能這麽說。”老孟道,“徐達本身就是個相當有智慧的人。區區偃甲之學,難不倒他。”

“這樣說來,老先生你從前對我還有些恩惠。”餘墨痕試圖不著痕跡地跟老孟攀關係,“我畢竟是徐夫子帶出來的,算是他的徒弟。那就是先生你的徒孫了。”

“這種事情,也沒有什麽好計較的。”老孟擺一擺手,道,“我倒是寧願從前沒有幫著徐達教導過你。那樣的話,之後必須殺掉你的時候,也就不會太過猶豫。”

餘墨痕聽得此言,立刻覺得自己有不小的機會。

老孟跟她說話的時候,仍然保持著那副和藹的態度,看上去簡直不像綁架她的惡人;而且,照這話的意思,老孟應當是還在猶豫,不到迫不得已的時候,或許不會對她這個人質動手。

餘墨痕努力按住心那隻因興奮而撲騰的蝴蝶,她刻意曲解了老孟的意思,輕輕歎了口氣,“既然老先生不打算留我這個活口,不妨就讓我做個明白鬼。”她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你跟機樞院究竟有什麽深仇大恨?竟然需要把我這個無辜的人牽扯進來。”

“你一口一個老先生,有沒有想到過我究竟是什麽年紀?”老孟苦笑道,“我隻比陸諶大五歲。”

餘墨痕暗暗吃了一驚。這個鬢發已經花白的人,原來還未到知天命之年。

他衰老得這樣快,是不是遭受過許多痛苦的折磨?

餘墨痕記得,她娘在世的時候,也老得很快。很難說這種衰老究竟是身體遭受折磨造成的,還是因為內心的力量被過於苦楚的生活摧殘了太久。

餘墨痕歎了口氣,就道,“我的確沒有看出來。我一直以為先生你跟徐夫子同歲。”

“這一點上你並沒有看錯,我們兩個確實同歲。”老孟的聲音裏透著一種深徹的悲哀,“徐達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也是拜我所賜。”他臉上的苦楚愈來愈濃,“但這整件事情,說到底還是陸諶的錯。我此番前來,即便不是為了我自己,也要為徐達報此大仇。”

他說著又看了一眼錦娘,大約是想到陸諶畢竟是錦娘的丈夫,很苦惱地歎了口氣。

“這我可就不明白了。”餘墨痕奇怪道,“先生既然說徐夫子並非出身於機樞院,他與師……陸先生之間,又有什麽過節?”

她想了想徐夫子從前所展現出的那些在偃甲之學上的高妙才華,心道難道是陸諶因此妒忌,才逼得徐夫子和老孟流落到哀葛那種地方去?

但這畢竟是無端的猜測,餘墨痕沒有打算跟老孟求個證實。她的師範不會是那種人。

老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拜了陸諶做師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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