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六十九章】選擇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385

餘墨痕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她聽許多人說過,江山船上的九姓家族,從事的都是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即便是弋小艄那種天賦異稟的女孩子,在偃甲之學上有著高妙的造詣,竟然也要靠販賣良家女子為生。那麽,元憑之那位未婚妻子,所經曆的,又是什麽樣的人生?

淩艾看餘墨痕的表情,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些什麽,立刻解釋道,“靜流雖然身在江山船上,所從事的卻並非是什麽下九流的事情。她是個畫師。”

餘墨痕放下心來,道,“我聽說過,元將軍在風俗畫卷上也頗有些造詣。”

“正是如此。”淩艾道,“他們二人能夠相識,也是因為互相傾慕對方的才學。靜流因為身份所拘,筆下的作品不能公開流傳,不過她在書畫圈子裏,卻也有些薄名。”她托著腮估算了一會兒,又道,“據我所知,自他們相識至今,已經有七八年了;不過兩人定下終身,似乎也隻是近兩年的事情。憑之恐怕也是考量了許久,才做下了這個決定。”

餘墨痕聽得呆了,半晌才道,“你從前說,元將軍早有隱退之意……難道便是為了此事?”

淩艾點一點頭,“你的出現,真是幫了他不少忙。”

餘墨痕心下好不唏噓。“我一向隻知道元將軍灑脫,卻沒想到他是如此重情之人,居然願意將如今的聲名和地位統統放棄……”她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好一會兒,才道,“這樣艱難的一段感情,他能夠維護至今,當真不容易。”

“想來他也是覺得能放心將機樞院的事情托付給你,今日才肯在宴席上透露一二。憑之這個人,看來圓融,其實在很多事情上都有自己的堅持。感情的事是如此,偃甲之學……他也並不打算隨隨便便撂挑子不幹。”淩艾笑道,“你且放心,把你培養出來之前,憑之不會離開機樞院的。”

餘墨痕隻是淡淡一笑,並沒有把淩艾這番話擱在心裏。她想了想,又道,“我之前聽你們倆談話,說兩家的父親相互交好,你又了解元將軍至此……想來是認識了許久。”

“的確,我們自小就相識。”淩艾坦言道,“你別看憑之現在人精似的,他小時候可真是頑劣,性子又極固執,很叫他父親傷腦筋。”

餘墨痕聞言,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我從前也聽你說起過元將軍的父親……可是自我入帝都以來,卻從來沒有聽說過朝中哪一位大臣姓元。那麽,元將軍的父親……”

淩艾想了想,就道,“反正憑之信任你,這事和你說說,倒也無妨。說起來,憑之如今性格改變了許多,也有這個原因。”她頓了一頓,似是在斟酌哪些當講、哪些不當講,“他年紀還小的時候,家中突然遭逢變故。他父親被安了個很是麻煩的罪名,刑部的意思,原本是車裂,後來念及老元將軍探索西涼有功,才改為了流放。”

餘墨痕從未聽說過這些事情,也從來沒有在元憑之臉上看到過這種悲慘的童年留下的形跡。她愣了好一會兒,才感歎道,“元將軍居然經曆過這樣的事情……不過出了這麽大的禍事,他居然能夠平安留在帝都,也實在是有些運氣。”

餘墨痕想起了她娘。餘墨痕的外祖也是個流人。可是她娘沒有元憑之這樣的運氣,沒能逃過牽連,最終跟著她父親流放到了哀葛,才有了餘墨痕。

淩艾就道,“我父親當年在朝中沒有什麽說話的機會,老友逢此大難,他卻無力相救,想了許多辦法,也隻保下了憑之,一直愧疚得很。”她想起往事,又不由莞爾,“憑之小時候可真是倔。家父為了保住他,本打算給他改個姓名。憑之卻念著他父親的恩,一字也不肯改,害得家父花了好大力氣,才給他生造了個同鄉故舊之子的身份出來。”

餘墨痕想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淩艾之前當著眾人麵前所說的兩家交好,其實指的是淩竟丞和他給元憑之編出來的那個父親。

元憑之如今官至副將,卻連真正的身世都不得不隱瞞。

餘墨痕聽得這些事,感同身受,很是不忍,脫口便道,“元將軍可還有其他的家人?他的母親呢?”

淩艾猶豫了一下,才道,“憑之他……沒有母親。”

大約是今天叫餘墨痕吃驚的事情太多,聽到這話,餘墨痕倒是難得地沒有表現出她常有的那副呆愣模樣,而是點點頭表示了解,“原來是這樣。我也沒有母親。”

她倒是沒想到,自己和元憑之,還能有這麽一點共同之處。她跟淩艾說過的,她自己的母親已經死了。

淩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道,“憑之跟你的情況,又有些不同。老元將軍並沒有妻子。憑之其實是他抱養的孩子。”她說著,又補充道,“至於親生父母姓甚名誰,憑之好像從來沒有去打聽的意思。”

餘墨痕心裏鏡花水月似的一點幻象,再次無聲地消散了。

她訕訕地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即便並非親生,元將軍遭逢大難的時候,都不願意改名換姓。他能夠如此,想必父子之間從前一定頗為要好。元將軍最終能夠養成這般好的性情,想來,也與童年時有過的幸福不無關係。”

她和元憑之當真是不同的。她曾經有過一個父親,可是她連父親隨便給她取的圖僳族名字都要厭棄。

是不是隻有得過父親愛護和關懷的人,才會養出那樣的自信和從容?淩艾如是,傅小姐如是,元憑之亦如是。

餘墨痕不著意掩飾的時候,所思所悟似乎常常會通過眼神和表情泄露出來。相熟如淩艾,一看便能猜出她的心思。

“各人有各人的際遇,能夠影響一個人的,不隻有家庭。將來如何,其實還在於自己的選擇。”淩艾緩緩道,“老話說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有時候的確是這樣,一樣的親情,也能培養出百樣的子女來。比如,今日那位玢豳郡主,據說是榮親王最寵愛的女兒。”

她言下之意,不言自明。玢豳郡主沒能得到心上人,縱然可憐;可她以父親的威嚴強行指婚,慘遭拒絕後又是那樣一番表現,實在沒什麽風度可言,倒全然像是個被寵壞的孩子。

那難道不也是個得過父親嬌寵的女孩子?

漫漫人生之中,來自家庭的影響,顯然並非餘墨痕所想得那樣簡單;不過淩艾這一番話,倒也契合餘墨痕一直以來的想法。

她從來都是寧願把人生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餘墨痕反正沒有家人,其實也並沒有太多的時間思考這些對她而言已經無關緊要的事情。

她最早進入機樞院的時候,與同期的預備役相比,基礎、資質實在都不算上佳。好不容易趕上來了一點的時候,她又被派遣去了雎屏山平匪。幾個月下來,她的實戰經驗雖然漲了不少,但那畢竟隻是一個方麵。機樞院對偃師的要求相當嚴苛,堪稱麵麵俱到。實戰之外的那幾麵,餘墨痕的實力有高有低。譬如偃甲設計、機甲原理之類,她因為平日裏勤加思索,回朝途中又與軍士們探討了一路,如今倒顯得比旁人要強上許多了;隻是她所不擅長的冶煉鍛造、兵法軍陣之類,因為許久沒有溫習,簡直江河日下。

所以餘墨痕一回來,就立刻投身於她那起起落落的預備役課業上,該練箭練箭,該背書背書。該到天工爐冶煉鋼水的時候,她也從來沒有一點遲疑,戴上機樞院研製的浣火手套和護目麵具,便能在冒著逼人的熱浪、時不時竄起幾束駭人巨焰的天工爐邊上,強壓著恐懼和茫然,承受一整天的炙烤。

顏錚一直留意著她這些努力,時常勸慰她對自己稍好一些,偶爾還會請她出門小酌,權當做片刻的放鬆。然而餘墨痕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始終隻是敬謝不敏,直到顏錚提議替她補一補兵法軍陣的知識,餘墨痕才應了一回,算作感謝。

她如此努力,自然是有意在卒業式上拿一個足夠好的成績。

這倒不是為了留在機樞院。卒業考核縱然能變相地暫時保下所謂優秀人才的性命,但是這種機會不僅在餘墨痕看來相當可笑,而且實際上已經和她沒有什麽關係了。

她的師範陸諶雖然尚未親口承認,可是淩艾他們都已經明確說過,機樞院收下餘墨痕,用意就是將來把她派回西涼,當個開路先鋒。餘墨痕每每念及此事,都覺得當真凶多吉少。

但是,即便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了這些事,即便她曾經也為此憤怒、怨懟過,餘墨痕卻從來沒有過自暴自棄的念頭。

她在機樞院辛苦打雜的時候,心心念念的無非是一個能夠好好鑽研偃甲之學的機會。如今機會既然已經來了,她可不願意因為自身的愚笨,被這個博大精深的領域拒之門外。

她有自己的打算。雖然將來無論如何都要上戰場,但如果能在卒業式上得個前七,她不僅能給自己這些年的努力一個交代,算是為自己揚眉吐氣一把;而且或許能夠多得一點餘地,多在機樞院留幾日,也就可以多從她真心熱愛的偃甲之學中獲取一些養分,將來如果僥幸能夠回來,今日所吃的苦,也總有能派上用場的時候。

畢竟,她所擁有的知識、所建立的自信、乃至對自身的定義,都關乎這門學問。偃甲之學,已經成為她人生中不可剝離的一部分。到西涼去,隻是一個任務;任務之外,她還有一整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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