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六十七章】封賞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7006

餘墨痕自己盛了一碗灰禿禿的稀粥,就著幾粒老鼠屎似的鹹蘿卜幹,跟著軍士們蹲在了一處。

她腦子裏思索著怎麽開口,沒留神給地上的石頭硌著了手。她蹙著眉頭轉身一看,才發現顏錚居然遠遠地跟在後頭,一副想過來又不來的逡巡樣子,滑稽得很。餘墨痕歎了口氣,衝著他揮了揮手,也不知道顏錚能不能領會到她“自個兒能行”的意思。

她其實是個很怕生的人,第一次鑽到兵油子堆裏的時候也很緊張,可是現在不了。

酒是打通關係的絕妙武器。昨天夜裏,她仰著脖子跟軍士們一起醉了一場,說起話來便熟絡多了。一聊才知道,原來這些底層的兵卒子,對她這個聲名遠播的“小炮王”也很感興趣。她的名字所代表的話題,恐怕就跟邊上晾著的鹹蘿卜一樣,給他們寡淡的飯食添了不少滋味。

餘墨痕一麵陪著笑,一麵悄悄歎了口氣。她原先隻道衛臨遠格外嘴碎,現在才發現,這些號稱“大梁帝國最具血性的鋼鐵男兒”無聊起來,比他們所瞧不起的市井婦人還要話多。

餘墨痕自己是個苦孩子出身,跟軍士們呆在一處的時候,好容易跟著齊國的夫子和貴族們學來的那點“氣質”和“風雅”便全部遁了形。再加上她跟軍士們聊天,不像在元憑之麵前那般有壓力,整個人放鬆下來,便顯得格外可親。軍士們跟她說起話來,也就格外無拘無束了。

他們相當坦誠地表示,原本還以為她是某個將軍大員帶來戰場上的小妾,天天在軍械庫邊上的空地上不知天高地厚地放炮玩兒,麵上不敢說,背地裏卻很是嫌棄她。後來瞧見她親自上陣,才發現不是這麽回事;再後來他們被迫學習了拆機甲盒當炮彈用的怪主意,對敵的時候居然格外好用,一打聽才知道是餘墨痕的手筆,頓時對她生出了很多敬仰,認她是個加快了戰爭效率的女英雄。

不過最打動他們的,還是餘墨痕大半夜地非要跑到篝火邊上跟他們一道喝酒,“我們手裏那點燒刀子,說實話,真是上不了台麵。往常將軍們來表一表體恤,也就是喝兩碗意思意思。還是第一回看見有這麽撒開了喝的,居然還是個女人,不得了啊。”

餘墨痕正嗬嗬嗬地陪著笑,心道昨天捏著鼻子灌下去那麽多馬尿似的劣酒,總算不是白費功夫;突然就聽見邊上一個老兵道,“別說是將軍們,就是咱們自個兒,喝多了也怪不舒服的。不過既然咱們‘小炮王’肯給麵子,咱們也就舍命陪君子了。唉,真別說,昨兒那一大缸喝下去,我這腦瓜瓢兒現在還在疼啊。”

餘墨痕:“……”

軍士們活得雖然糙,卻也的確告訴了餘墨痕許多她想知道的事情。於是接下來的日子裏,她白日裏猴兒似的在軍中竄來竄去,到處幫忙,隻求能多與軍士們搭上話;好容易得了空閑,她便一頭紮進軍械庫,就著打完仗剩下來的那些邊角料開始折騰新花樣,一時做不出來模型的,她便畫成圖紙,仔細收好。軍士們閑聊時候提出的種種建議,她都暗暗記著,回到軍械庫,塗塗寫寫修修補補之間,居然也能把許多建言派上用場。

那日在軍醫營聽見的噩夢囈語,時時刻刻地鞭策著她。好容易做出了些趁手的東西,餘墨痕心頭才好過了一點。這些東西自然不能直接交到軍士們手裏,得經過機樞院的偃師檢查批準才行,弄不好,還要打回來重新改良。不過,餘墨痕心道,將來再打仗的時候,軍士們看到這些實實在在考慮了他們需求的東西,心裏總該安穩些吧?

一路勞頓,等到終於回到帝都的時候,餘墨痕整個人憔悴了一圈,看著卻比往日還要精神。尤其聽說大勝還朝之後朝中有重賞,餘墨痕更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掩住心頭那點不好意思見人的小興奮。辛辛苦苦拚命打了這麽久,一點兒體恤的獎金總還是該有的。

等她自己到了禮部,才發現,她得的賞賜豈止於一點獎金。

元憑之又一次升遷,顏錚則拿到了偏將的軍銜,堪堪能夠自稱顏將軍,這都是人人都能料想到的事情;可是餘墨痕居然也得了個小都統的職位。她自認為整場戰爭中大部分時間都在待命、後來造出來的那些武器也沒來得及派上用場,心中有愧,始終不敢貿然去認這種簡直是一步登天的軍功。

陸諶得知此事,特意來勸慰了她好幾回,她還是畏首畏尾;直到顏錚跑過來,挺不客氣地把她說了一頓,說這般束手束腳實在對不起衛臨遠替她滲透瓊門商會時花掉的萬貫錢財,餘墨痕才想起來,自己或許的確是有功的。

元憑之後來才聽說還有這種事,簡直哭笑不得,問餘墨痕道,“難道你認為,斬斷山匪的千歲金暗流這樁大事,還不夠讓朝廷封你一個小都統?”

餘墨痕很不好意思地低著頭道,“機緣巧合之下完成的事情,總不如將士們親身殺敵的功勞來得名正言順。”

“拚上全部努力去做事的人,或許有時候能夠得到上天的眷顧,”元憑之正色道,“但這份封賞所要獎勵的,當然不是過人的運氣。”

餘墨痕笑了一笑,心說這個道理有誰不懂?元憑之有時候真是把她當個傻子。

元憑之卻繼續道,“一切嘉獎,說白了,為的不過是激勵值得複製的結果再次出現。而要達到這樣的效果,就必須得像你一樣,擁有不惜一切也要完成這件事的決心。這是你應得的,不要推辭。”

餘墨痕聽明白了。

機樞院肯定了她這次的做法,並且希望她將來繼續如此:為了大齊帝國的千秋基業,少年時積累的珍貴情誼可以隨時犧牲,共患難的生死之交也可以立時算計。

她確確實實做下過這些決定。但她根本沒有把自己當做是齊國人,為的又怎麽會是大齊帝國?

一開始的時候,不過是元憑之叫她去做一件事,她便全心全力地去做了。

經元憑之一番勸解,餘墨痕最終還是沒羞沒臊地認下了那份小都統的軍銜。

餘墨痕原本以為平匪的事情到此就算告一段落。她正打算把心思重新轉移到偃甲之學上,認認真真做點實事的時候,卻發現戰爭之中幾乎沒有吭過聲的帝都權貴們突然站出來抖了抖腿。

比如說,有個餘墨痕一直沒留意過的王爺,突然以替跟隨鎮南軍回朝的機樞院偃師慶賀為由,設下了一場宴席。餘墨痕和顏錚這種剛剛得了軍銜的新人,自然也在宴請對象之列。

隻是顏錚看來不太喜歡這位王爺,連個好聽點的理由都懶得找,隻說機樞院中事務繁忙,硬是給推了。他這番舉動,倒把無辜的餘墨痕襯得遊手好閑了起來。

其實餘墨痕也不想去。瓊門那一場叫衛臨遠生生攪亂的飯局之後,餘墨痕對宴席的定義,就徹底從“吃一場豪華的飯”演變成了“吃一場豪華但是很不舒服的飯”。

隻是後來陸諶給餘墨痕解釋了一番,她才驚恐地發現,這一次設宴的那位榮親王,在戶部也有個閑職,而且居然是有權力改變她薪餉的上位者之一。淩艾的父親,機樞卿淩竟丞,正是仗著與這位王爺交好,為機樞院求得了不少經費。

餘墨痕不由立刻重視了起來。

她也知道,自己但凡重視了什麽事情,行止上便難免會有些局促;大場麵上,這種局促其實是很要不得的。

好在這次不僅有元憑之分擔火力,更有淩艾這樣看起來沒有直接參戰、卻鎮守在帝都做了大量後備工作的人出席。他們都是見慣了這種場麵的人物,長袖善舞,遊刃有餘。

餘墨痕隻希望,這些人能夠念著平日裏的情分,在她做出不合禮儀的事情、說出不合時宜的話的時候,出言幫忙轉圜一二。

她到場之後才發現,與榮親王這場宴會的規模相比,瓊門商會的宴席簡直隻能說是一桌便飯。餘墨痕粗略一數,怕是有幾百號人物。雄姿英發的是同樣自戰場返回的武將,褒衣博帶的是進止雍容的王公大臣。此外更有眾多衣香鬢影的仕女,不知為了什麽緣故遊走其中,襯得餘墨痕如同一隻山裏飛來的野雞,土氣又瑟縮。

然而來都來了,餘墨痕也不可能回頭再去打扮一番,隻好強撐著一張笑臉,跟在淩艾後邊,學舌似的一一向這些將來或許也不會有什麽交集的人問好。

宴席開始之後,餘墨痕才注意到,上首那位能決定她薪餉的王爺身邊,還有一位宮裝的麗人。那位小姐的目光,似乎還總是有意無意地瞟向人群中悠然揮灑著練達人情的元憑之。

餘墨痕:“……”

淩艾注意到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上首,介紹道,“那是榮親王的小女兒玢豳郡主。”她說著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雖然與她交際不多,卻聽說那是個很有些膽色、也很有趣的女孩子。”

餘墨痕隻當這位玢豳郡主就如從前的傅小姐一樣,出席這次宴會,不過是借著父親的權力,前來看一看中意的婚姻對象。她心裏閃過如此想法,便也瞬間明白了,席間那些扮相上寫盡了“宜室宜家”的仕女是來做什麽的了。

餘墨痕不由有些無奈。帝都這些官家小姐,據說深受長公主影響,見識、想法都與別處的女子不同。現在看來,她們在這種場合下,跟講武堂裏一心努力嫁人的女學生相比,卻也沒有什麽分別。

餘墨痕地位低微,既不需要為婚姻操心,也不是旁人結交的對象,隻盼著早點開席,吃完走人。

誰知好容易等到種種內容繁複的禮儀、辭藻華麗的祝禱結束,榮親王作為主人並沒有率先動筷,而是忽然將目光投向了元憑之,道,“我聽說憑之這次平匪有功,已經封了副將,實在是可喜可賀。”

元憑之聞言,起身長拜道,“王爺過獎了,微臣惶恐。”

“過獎?”榮親王擺一擺手,“我卻認為,憑之你年輕有為,天縱英才,僅僅封一個副將,實在是有些委屈了。”他又微笑道,“我雖然隻是個閑散王爺,但今日既然恰好是個吉日,我倒是有心再給你添一重喜事。”

元憑之很守禮地一笑,道,“承蒙王爺謬讚。卻不知是怎樣的喜事?”

榮親王看一眼邊上已經羞紅了臉頰的玢豳郡主,笑道,“依你看,我這個女兒如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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