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六十六章】理解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837

餘墨痕第二天被渾身的不舒服喚醒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被拖回車廂裏了。

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是如此。鎮南軍沒有什麽女將士,顏錚又不知為何給他自己強加了一份“看緊餘墨痕”的責任,隊伍裏特意撥給他的這輛大車,便幾乎歸了餘墨痕。

白天,顏錚得了空,便拉上幾個軍士,在這兒陪著她一起複盤平匪時的種種策略,偶爾補一補餘墨痕那慘不忍睹的軍務常識,興致好的時候,還會聊一聊她感興趣的軍中見聞;到了夜裏,大夥兒準備休息了,顏錚便把這外頭有鎖、裏頭有炕的車子留給餘墨痕住,他自己卻紆尊降貴地跑去近處臨時搭的建議軍帳裏,跟留在身邊的幾個家將一道打地鋪。鎮南軍剩下的物資有限,實在沒法子再撥出一輛更有排場的車給顏錚了。

餘墨痕估摸著顏大公子這輩子都沒遭過這種罪。她自己連泛日鳶都不肯坐,自然不願意享受特權,明確表示她也要打地鋪,車子還給顏錚。

顏錚卻毫不留情地懟了回去,“我告訴你餘墨痕,軍中的血性男兒最瞧不起的,就是你這種看上去嬌滴滴的小姑娘。你往地上一躺,邊上十幾個軍士都得另找去處睡覺。咱們的地盤兒本來就有限,你還在這兒窮講究?”

餘墨痕又說她可以靠在車廂外頭睡。反正更苦的日子她也過過,不多這幾天。

顏錚給她纏得沒法,最後搬出了元憑之來壓她,“我跟憑之說好了,他讓我護著你。現在我把你扔在外頭吹風,算什麽事?回頭憑之知道這事兒,不得給你氣壞了?”

聽了這話,餘墨痕心裏便是一陣空落。她自己清楚得很,她跟元憑之不過一點沒名分的師徒之誼,頂多跟著身邊一眾熟人沾一沾元憑之隨手播撒的好意,遠沒有顏錚想的那般親密。

可是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顏錚這樣說了,她便沒再駁回去,隻好半推半就滿懷愧疚地把這輛大車占到了現在。

餘墨痕捏了捏發疼的腦袋,迅速地坐了起來,隨便收拾了一下,便去推車廂門。

沒推開。

她正發愁,就聽見車門外頭傳來一陣開鎖的聲音。“嘩”的一下,一大捧陽光,把顏錚的臉鑲在正中,一齊闖進了她的眼簾。

餘墨痕:“……你為什麽要把我鎖在裏頭?”

顏錚慢悠悠地打了個哈欠,道,“就算你睡著的時候能使用千機弩,睡成那個德行,難道還有本事自己拴上門栓嗎?”

餘墨痕瞥了一眼車門,不說話了。之前顏錚把這輛車子給她住的時候,仔細叮囑過她晚上注意落鎖。她昨天晚上好像的確忘了這件事——畢竟,她回到車上沒多久,就睡死過去了,連自己是什麽時候進了車廂都不知道。

她這才留意到,顏錚身上,好像還是昨日的衣服。他這個人,上戰場的時候比誰都能吃苦,仗一打完,窮講究的公子氣便全回來了。鎮南軍告捷的消息剛剛傳回朝廷,他家裏便送來了一堆吃穿用度。這一路上,顏錚好像就沒穿過幾件重複的衣裳。

餘墨痕不好意思地扯了一下頭發,就道,“你昨天……沒回軍帳裏睡覺?”

“這不是我家的車,不止我一個人有鑰匙。我要是不在外頭守著,萬一誰酒勁兒上頭找錯了睡覺的地方呢?”顏錚挺不耐煩地扭過頭,“客氣話就不必了,你要是真感激我,勞煩你以後少喝點吧。”

“……”餘墨痕原本的確有一點感動的意思,可惜這會兒也被顏錚的態度給抵幹淨了。她想了想,就道,“我記得元將軍的意思,是叫我們兩個互相照應。你坐在外頭吹風,回頭折騰病了,元將軍……不得給你氣壞了?”她最後幾個字刻意學了顏錚的語氣,一字一頓地糊回他臉上去。

“我又不是個姑娘。”顏錚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拍拍坐麻了的大腿跳下了車,“不跟你貧了。我回軍帳補覺去。”

“等會兒。”餘墨痕喊住他,跟著鑽出了車廂,道,“這車子還給你。軍務的事情,我感覺已經學的差不多了。別的那些趣事兒,晚上跟軍士們喝酒的時候也有時間聊。從今天開始,我就到軍械庫呆著去。裝軍械的車反正沒人,我就在那兒蜷幾天得了。”

顏錚愣了一下,低聲道,“不是早就跟你說了,沒事兒別跟兵油子混到一處去嗎?你還混上癮了?”言辭之中,大有一片好心被某人當做了驢肝肺之感。

餘墨痕心裏有點慚愧,卻還是強撐著一張不肯示弱的臉解釋道,“生死戰場都上過了,還在乎這些?何況咱們這些同袍……也沒那麽不堪的。”

她話音還沒落,近前的幾個軍士便不知為何打了起來,言語汙穢,不絕於耳。

餘墨痕:“……”

顏錚兩手一抄,歎了口氣,道,“前兩天還好好的,怎麽偷偷地溜出去喝了一頓酒,就開始體恤同袍了?”

餘墨痕擺了擺手,“你別生氣,我昨天真的是去軍醫營幫忙的。不是騙你。”

“喲,”顏錚一臉的不信,“那我看見的是個酒癮上頭的女鬼?女鬼酒量還不錯,喝成那副模樣,還能找到回來的路。”

“……”餘墨痕壓下心頭那點時常被顏錚挑起的不快,耐著性子解釋道,“昨天晚上,我去軍醫營的時候,傷員也都睡下了。我看著沒什麽事,原本就打算回來了。卻沒想到,居然聽到了一片……鬼哭狼嚎。”她這四個字一出口,就想給自己一巴掌——用這種詞來形容悲苦的同袍,她大概是跟顏錚廝混太久了。

顏錚卻突然把滿嘴的鋼牙收了起來。

“我知道你的意思。”顏錚淡淡道,“親身經曆過戰爭的人,過後再怎麽放縱,心裏邊受過的傷,都是很難治好的。尤其鎮南軍這些流氓惡少出身的軍士,最講究男人的血性和麵子,什麽事都硬抗。承受力差一些的,這種時候噩夢連連,也是常有的事。”

他瞥了一眼餘墨痕,又道,“我奉勸你躲遠一點,沒事兒別打擾軍士們睡覺。否則他們半夢半醒間分不清現實,把你當成殘餘的山匪,以他們多年來在戰場上培養出來的反應和速度,沒準兒會一刀劈了你。”

餘墨痕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不由道,“你也做過噩夢?”

“我才不……”顏錚剛要反駁回去,大概是不想把自己跟流氓惡少歸為一類,噎了一下,就道,“好些年的事了。那時候我年紀還小,非要憑之帶著我上陣,給他添了不少麻煩。”他想起舊事,露出了一點好笑的表情,“憑之這個人啊,那會兒就跟我現在差不多大,就已經跟個老媽子似的了,一天到晚叮囑這個叮囑那個的。”

餘墨痕不由一哂。元憑之那副暖意融融的笑容幾乎就是他本人的招牌,機樞院、講武堂,哪個人不稱讚元將軍待人接物總叫人如沐春風?到了顏錚這裏,怎麽就成了“老媽子”?

“所以?”顏錚道,“你聽見傷員做噩夢,心裏覺得可憐,便要跟軍士們到一處喝酒去?”

“我沒有覺得他們可憐。”餘墨痕低著頭,“我……我都沒怎麽真正到戰場上去。”

顏錚歎了口氣,道,“這麽多天過去了,我還以為你早就放下這事兒了呢。”他笑了笑,就道,“要不,我把你這次立下的功勞數一遍,你自己看看,究竟是你功勞大,還是傷員們功勞大?”

“這沒有什麽好比的。”餘墨痕搖了搖頭,“術業有專攻,我即便上戰場,也是為了偃甲之學,不可能、也不必像真正的戰士那樣日日搏命。”

顏錚樂了,“看來還不算很傻,知道自己是來幹什麽的。”

餘墨痕道,“所以我才覺得,實在應該和軍士們多多交流。機樞院遠在帝都,很多時候都在追求技術的更新,卻未必能了解戰場上的真正需求。元將軍是個堅持親身上戰場考察偃甲功用的人,可是除了他之外,整個機樞院,非要這麽幹的,恐怕並不多。”

顏錚道,“你倒是跟憑之想到一塊兒去了。也是因為這個理由,憑之才提議說,要叫你到泛日鳶上去。你不知道戰場上的需求,將帥們總是知道的。”

餘墨痕一愣,“原來是元將軍提的?可是,為什麽是你打發人來喊我上泛日鳶?”

“咳,誰叫都一樣。”顏錚有點尷尬地把腦袋挪到一邊,把話題繞了回來,“得了,早知道你這腦子原來能繞明白,我就不該跟你一起胡鬧了。現在好了,由著你跟大軍一塊兒走,白白浪費這麽好的機會。”

餘墨痕卻還是搖頭,“將帥們常常往來於帝都,機樞院製作偃甲的思路,也經常會跟他們商量,我以後還有很多機會聽到他們的意見。可是將帥對戰爭的理解,和普通的士兵是不同的。”

顏錚道,“你倒是想的挺多。”他這是不得不承認餘墨痕說的有些道理了。

“是陸師範教我的。”餘墨痕道,“他從前說,偃甲之學,說到底,是一門算計自己人性命的學問。這當然是站在將帥的立場上該說的話。可是普通的士兵就不一樣了,不管他們有多麽崇高的家國情懷,在生死麵前,他們當真如入伍時所說的那般‘英勇無懼’嗎?他們又渴求些什麽呢?”

顏錚沉默了一會兒,才道,“這些問題,的確隻有最普通的士兵才能回答。”他縱然想盡了辦法把自己送上戰場衝鋒陷陣,可是他跟那些流民出身的小兵卒子,終究是不一樣的。顏錚有最好的甲,最好的槍,一身帝都最好的武師從小教授的武藝。兵卒們有什麽?

餘墨痕點點頭,“在戰場上,他們除了自己一具肉凡胎,能夠依靠的隻有身上的甲,手中的刀。他們對於偃甲和武器,又有什麽樣的期望?我想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就必須親自融入到他們當中去。”

餘墨痕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身體,然後大踏步地朝著一夥兒正聚在一處喝稀粥的軍士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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