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五十二章】泛日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7156

餘墨痕當然不肯接受。

“這是很重的禮了,我哪裏配得上。”

餘墨痕一麵說,一麵覺得自己實在是個很別扭的人,簡直到了不知好歹的程度,麵對這樣的厚禮,她反而要紅著臉推辭。

但是她也很清楚自己為什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平日裏已經欠過淩艾很多人情了。自從知道淩艾也參與了對她將來命途的算計,餘墨痕就更加不願意把人情繼續欠下去。隻是她心裏越是這樣想,就越不希望淩艾曉得她的心思。她想了想,便找了個借口推辭道,“醫藥裝備之類,軍中應該會統一發的。”

淩艾笑著搖搖頭,“你莫要在意什麽配不配得上的。這藥囊裏麵,不過是些尋常藥物器具。”她拉起餘墨痕的手,將那隻頗為小巧的藥囊放進了餘墨痕手心裏,“盡管如此,也總比軍中統一發放的那些物事要輕便、好用得多。你畢竟是頭一回上戰場,應急的東西,還是趁手的好。”

她像是不願跟餘墨痕繼續拉扯下去,轉身便向外走去。

餘墨痕哭笑不得,“你這就走了?”

淩艾回首笑道,“抱歉抱歉,這幾日實在忙得很。我隻是來看一看你,這會兒,我又得趕回衍芬堂去檢錄機樞院新造的一批偃甲了。”

餘墨痕心裏頗有些觸動。

淩艾百忙之中抽出空閑,上一回是特意介紹她與顏錚相識,這一回是特意來給她送別的。

即便淩艾為了本職工作,不得不夥同機樞院諸位高層一同算計她,可是淩艾做朋友做到了這個份上,待她這樣好,也是仁至義盡了。

“對了,”淩艾腳步沒停,邊走邊道,“今日若是碰見老陸先生,不妨跟他聊一聊。我猜他也有些話要跟你講。”

陸諶其實沒有太多話要對餘墨痕說。

他甚至一點都沒有提起那個要把餘墨痕送到哀葛南麵的深海去的計劃。

但他也沒有顯露出半點錦娘所說的那種惻隱和愧疚的情緒。

陸諶的表現,完全就是一個很稱職的師範,在叮囑自己即將遠行的門生。

他坐在餘墨痕對麵,很認真地問道,“這次南下,你自己有什麽打算?”

餘墨痕有點驚訝,因為她並沒有特別考慮過這個問題。

她雖然一直認為,自己將來的命途不一定就會完全由機樞院操控,但也很清楚這一次南下不過是陸諶他們的意思。她要做的,隻不過是按部就班地去戰場上曆練一番,早日熟悉將來要做的事情。

但是陸諶既然這樣問了,餘墨痕也不想顯得太消極,索性帶點戲謔地道,“最重要的是活下來。其次……運氣好的話,要是能賺一點軍功,也是很好的。”

陸諶給她逗得一笑,很快又正色道,“倘若你真的如此在意軍功,那也不是什麽難事。以我現在的官位,你一上戰場,我就可以隨便給你分個軍功,一年之內,就能保你得到機樞院的正式編製,領一份可以清閑很多年的職位。可是墨痕,你自己想要什麽?”

餘墨痕愣住了。

她簡直有點懷疑陸諶究竟有沒有參與過謀劃她的將來了。

可是她轉念一想,忽然又醒悟過來:陸諶這樣說,難道不正是在詢問她自己對將來的打算?

看來,陸諶從說出“勿忘初心”那幾個字的時候,就是準備好了要將餘墨痕自己的想法考慮在內的。

餘墨痕心下一動,想了好一會兒,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我從前隻想投身偃甲之學,可能的話,還想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她說著臉就紅了起來。

陸諶看著她,寬慰道,“這都是很好的誌向,你不需要覺得羞愧。”

“師範,”餘墨痕低著頭道,“不瞞你說,盡管早有心理準備,我之前還是覺得,這次去南方平匪隻是一件迫不得已的事情。但是你今日這樣一問,我忽然覺得確實該去。”

“哦?”陸諶看了她一眼,“怎麽說?”

“正如我從前跟師範探討過的——”餘墨痕道,“偃甲之學,雖然是殺人之術,但其最大的用處,就是能夠在種種不得已之中,借兵刃之利,劈出一條對於世人而言損傷最小的路。”

陸諶點點頭,“這的確也是我一直以來的想法。”

“我也聽說過,師範平日做人做事的準則正是如此。我雖然不才,近來思考了許久,倒也漸漸明白了師範的心意。”餘墨痕俯身長拜,“我既然已經身處漩渦之中,便更應該親自去看一看這漩渦裏可能存在的生機。”

餘墨痕自以為想明白了事情的時候,總會覺得身心舒暢,連帶著自信心都會稍稍膨脹起來一點點,加之很快就要坐上心心念念的泛日鳶,心頭的喜悅簡直蠢蠢欲動。她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強迫自己不在人前顯露出這點喜色。她在哀葛錯過了泛日鳶,嘴上沒有跟人提過,心裏卻一直痛惜。如今也算是得償所願了。

至於南方等著她的究竟是什麽,那反正不是靠想象就能解決的事情。餘墨痕雜亂的心緒尚未平複,索性決定等到了那兒再操心。

反正,元憑之理應也在那裏。這位從哀葛一手把餘墨痕送出來的將軍,據說常年在沙場上廝殺,應該是能給她提供很多經驗和幫助的。

餘墨痕想到這裏,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她明明知道元憑之把她送進機樞院是有著特別的目的,為什麽卻還是如此相信他?或許果真如淩艾所說,她對元憑之的信任實在有些過分,已經到了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匪夷所思的地步。有這個人在,她總會覺得心安許多。

然而,餘墨痕揣著她那顆逐漸放寬的心,滿懷期待地走上巨碩的泛日鳶的時候,映入眼簾的第一個景象,卻是顏錚在給陪著他一起去南方的十幾個跟班講解泛日鳶的構造。

餘墨痕站在邊上,越聽越迷惘,越聽越自卑,之前的膨脹和放鬆已經被路過的風吹到了九霄雲外,衣袍下那點“小”都要給榨出來了(注1)。

得知自己通過考核的那一天,餘墨痕還錯覺自己或許能和顏錚站在了同樣的高度。可是這才過幾天,她便給擺在眼前的事實拍痛了臉。

她的學識還不足以完全理解泛日鳶這種程度的機甲,顏錚卻已經可以講得頭頭是道了。

顏錚看起來興致正高,看見她登上泛日鳶,隻點了一下頭簡單地跟她打了個招呼,立刻又回過頭去繼續他那些長篇大論。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坦白了炫這半天技的目的,“總之,這艘泛日鳶由我來開,是絕對沒有問題的。你們就放心吧。”

一直點頭稱是的跟班們卻一致表示,唯獨這件事不能讓步。

他們給自家公子纏得焦頭爛額,這會兒才瞧見餘墨痕已經到了,於是連忙抓住這個機會,把這兩個位趕著去戰場上送死的預備役押進了腹艙,還好心叮囑道,“泛日鳶飛起來的時候,風會吹得很厲害,餘姑娘還請留在內艙,避上一避。”

餘墨痕一聽這話隻對她一個人說,立刻就明白了:乘坐泛日鳶這種事情,對於顏錚來說,絕對不是頭一回了。

跟著顏錚的那十幾個人許是不想打擾,不知道藏到了哪裏去;腹艙裏隻剩下沉默的顏錚和同樣沉默的餘墨痕。他們雖然已不陌生,卻也算不得多麽熟悉,氣氛好不尷尬。

餘墨痕的手指頭又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

她想了想,沒話找話道,“我剛才聽你的意思……你是能夠駕馭泛日鳶的?”

“其實這種形製的偃甲我還沒有開過。我家中自用的飛行偃甲都比泛日鳶小些。”顏錚倒是很坦然,“不過畢竟機會難得,我實在是很想試一試。”

餘墨痕聽得簡直有點崩潰。這位公子哥兒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就算了,難道還打算搭上她?

“其實沒有什麽好擔心的,”顏錚大概是看懂了餘墨痕的表情,又找補了一句,“這種飛行偃甲,隻是起飛和落地的時候特別需要人力操控;在空中飛行的時候反而沒有看上去那麽危險,注意保持飛行路線就沒有問題了。我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情。”

餘墨痕想起她自己花了好大力氣才掌握了駕馭陸地偃甲的技術,更加無法理解顏錚是從哪裏來的把握。

顏錚又道,“我聽淩艾說過,你和元憑之很熟?他可是機樞院最早的幾批學會駕馭泛日鳶的人。我跟他學習駕馭飛行偃甲的時候,雖然沒有機會調用泛日鳶,但也詢問過他的意見。憑之確認過的,我沒問題。”

餘墨痕臉上禮貌的笑意逐漸摻進了一點卑微。一個顏錚就夠了,怎麽又加上了元憑之,一個兩個居然都會飛的。

她心裏的自卑一旦冒了頭,就再不願意多說話。顏錚本來有意跟她多聊幾句,見狀也覺得無趣,索性找了張臥榻,支著胳膊睡下了。

餘墨痕這才敢偷偷挪到泛日鳶的“琉璃鳶目”邊上,看向外麵的風景。

這是一種她從來沒有體驗過的角度。

行人,屋舍,街道,山川,從前實實在在見到過的事物,全都變得渺小虛無起來。距離最近的反而是從前無可觸及的絢爛的天光,光芒打在餘墨痕胳膊上,摸上去能夠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熱度。

餘墨痕覺得新奇極了。

她在琉璃鳶目邊上坐著望了許久。服侍顏錚的人順便給她送來了相當可口的飯食,都沒能把她那一向難以集中的注意力從天地間難得的景色中抽離出去。

她的心魂都仿佛因為這獨特的視角而通透起來。

直到即將抵達終點、泛日鳶那垂雲般的雙翼乘著天風滑行而下的時候,餘墨痕才從那副如癡如醉的狀態裏醒過神來。

她遙遙地看到了前來迎接的一隊人馬。

為首的驊騮馬上,是一別多日的元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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