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四十五章】因緣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7178

淩艾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握了握餘墨痕的手。

“其實我爹和我娘……我有時候覺得他們的命都是自己寫就的。”餘墨痕仰起臉,“沒有人想到過我娘會死……她以前挨過很重的打,也都沒有事,好像隻需要哀哭一陣,稍微歇一歇,就可以很快著手去應付我們當時那種……根本就不允許人休息的日子。她的生命力那麽強韌,好像不管什麽樣的虐待都能承受。”

淩艾將她的手握地更緊了。

“我爹也是,他本來隻是脾氣有點暴戾,可是遇上我娘那種柔婉的氣質,就能演變成恣意,無賴,不計後果。我娘死的那天,據說他本來還在外麵喝酒。”餘墨痕慢慢道,“我常常覺得……錯誤的事情不受阻止地進行下去,就很容易讓人誤以為沒有問題。反正我們一家好像都是如此。”

“其實人人都有這樣的時刻。”淩艾或許是氣質使然,不笑的時候,語氣裏也會帶著一種寬慰他人的意圖。“偃甲的齒輪,也是走空的時候轉得最順利。”

“總之就是這麽回事,”餘墨痕靜靜地任她握著自己的手,一動不動,“我不想走我娘的老路,也很討厭我爹。我不喜歡做齊人,也不喜歡做圖僳人。”

淩艾沉默了很久,終於道,“聽說你的名字的時候,我們還以為你很喜歡做齊國人。”

“我有個齊人的名字,不過是因為,這是講經院的夫子取的……人家這麽喊我,有一種我還在讀書的感覺。”餘墨痕露出了一個連自己都無法說服的笑容,“淩艾你大概沒有體驗過……有些人的生命裏麵,每一個出路都很珍貴,所以總是想要抓住。”

淩艾笑了笑,明顯是想表達她很明白這種體驗。

她隻是沒有說出來。

“我雖然很不願意相信命運,但近幾年或許真的交了好運,”餘墨痕慢慢恢複了平靜,“機樞院雖然不是我從前想象的那種人人都隻醉心於偃甲之學的地方,但也的確是我追尋了很久的出路。我很滿足了。”

“這種時候或許不該說煞風景的話,”淩艾輕輕地將手收了回來,“我猜你一定不願意回到那個傷心的地方去。”她那張一向明豔的臉上很罕見地露出了一點為難的神色,“可是憑之說服老陸先生、老陸又費了好些力氣遊說機樞院收下你,其實為的是送你回去。”

餘墨痕有些不解地看著她。

淩艾很坦然地對上餘墨痕的眼神,“憑之是不是從來沒有跟你說過,他為什麽要舉薦你進入機樞院?”

餘墨痕點了點頭,心裏很是忐忑。

自從收到機樞院送去哀葛的喜報開始,餘墨痕心中就生出了一點疑慮。那份喜報雖然格外潦草,卻也代表著機樞院的肯定、信任和期許。她不確定,自己的能力是不是當得起這些東西。

在哀葛那個地方,她的實力遠遠勝過周遭的紈絝子,可是,餘墨痕自己也知道,在這種小地方拿個榜首,並不是一件特別難的事情。

機樞院則不一樣,這是大齊帝國偃甲之學的聖地,所聚集的是來自全國的優異人才。在餘墨痕遞交申請狀的時候,全國上下必定有無數同樣有誌於成為偃師的人,夢想著能夠有走進機樞院的一天。

跟這些人比起來,她當真能夠當得起機樞院的青眼嗎?連餘墨痕自己,都沒有一個確定的答案。

即便連徐夫子都認可了她的實力,餘墨痕仍然沒什麽自信。她不知道,機樞院肯錄用她,到底是看上了她的能力,還是全看元憑之的麵子。淩艾這句話,無疑戳中了她心底這個一直不太敢麵對的疑慮。

淩艾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一下,道,“你別胡想,憑之雖然是朝中的紅人,卻也沒有到隻手遮天的地步。你能來機樞院,靠的是真本事。”

餘墨痕仍是低著頭,“有真本事的人很多。”

淩艾就道,“會說圖僳話的卻不多。”

餘墨痕眼皮一跳,就聽淩艾繼續道,“你知不知道憑之當年是為了什麽要去哀葛?”

“聽說是勘礦……”餘墨痕回憶了一下,“我當年還覺得奇怪,他是個將軍,又代講武堂的文課,還會勘礦……怎麽會有他那樣的人,能夠同時做這麽多不一樣的事情。”

“他其實不太懂勘礦的事,但也的確是個涉獵很廣的人。你知不知道他很會畫圖?”淩艾見餘墨痕點了點頭,又接道,“這就是帝都派他去的理由。憑之跟著勘礦的軍士到哀葛去,為的是把哀葛以南的輿圖畫出來。”

“我還說呢,”餘墨痕想起一些舊事,笑了一下,“他怎麽總是到處亂跑。”

她想了想,又問道,“可是哀葛以南又有什麽?我們那個地方其實貧瘠的很,連千歲金的產量都不算高。”

淩艾就道,“蚩魯山以西的傳說你一定聽過不少,真真假假,難說的很,但勉強也能作為一種參考。”她略一思量,又道,“如今大局已定,你也不以圖僳人自居,這些事情也不妨跟你說說——帝都從很早以前,就不斷地派出各種能人到西涼去探查這些傳說的真實性,說起來,其中還有憑之的父親。”

“元將軍的父親……”餘墨痕心中一跳,“也姓元?”

“這是什麽問題,”淩艾笑起來,“當然姓元。”

餘墨痕想起蚩魯山上的事,一時說不出話來。

淩艾隻道餘墨痕還陷在自己悲傷的過往裏沒有走出來,輕輕拍了拍她,又繼續說下去,“反正這些人最後探出的結論,是所有千歲金脈的源頭,應該就在西涼以南的深海之中。”

餘墨痕一愣,“西涼以南……是海?”

哀葛已經是蚩魯山以西最靠南邊的寨子了,但是內部也分了許多個小寨子;餘墨痕從前在哀葛的時候又不是個喜歡出門的人,連稍遠一點的第三寨都沒有去過,更南邊的地方,自然也不會想要去看一看。

可是她身邊那些土生土長的圖僳人,也都從來沒有提過這件事。想來那海的邊界,恐怕距離哀葛也還有很遠。

“你從來沒有聽說過,是不是?”淩艾的目光也變得悠遠起來,“也不知道從前的堪輿斥候是怎麽做到的——在不屬於自己的國家、甚至都沒有過人跡的土地上,走到了那麽遙遠的地方;可是他們的足跡,卻因為涉及到千歲金的秘密,不得不被掩埋在機樞院的卷宗裏。”

“這些事情……”餘墨痕略一沉吟,“告訴我,真的沒有關係?”

“你畢竟總會知道的,”淩艾定定地看著她,“因為這件事情,涉及到憑之聯合老陸先生,還有我父親——或許還可以算上我——我們一定要把你收入機樞院的原因。”

“等等,你這是什麽意思?”餘墨痕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手指的抖動,“讓我想想,難道是這樣……其實不管是誰都沒有關係,你們想要的隻是一個很熱衷偃甲之學,很向往機樞院……又剛好會說圖僳話的人……是不是?”

“也不全是如此。”淩艾的目光很是坦誠,“這件事情,原本完全是可以由憑之完成的。他雖然不會說圖僳話,可也有很多法子跟當地人打成一片。所以最開始,我們根本沒有考慮過要去找一個當地人。”她頓了頓,又道,“但大齊帝國之所以把講武堂和講經院一路開到西涼去,就是為了教化當地的異族人,由內而外將他們同化為齊人。啟蒙偃甲之學,一開始的用意自然不是培養出一個出身於西涼的偃師,而是為大齊帝國的統一打下基礎。此事並非一日之功,但經年日久,總能取得一點成效。”

餘墨痕沒有說話。

她雖然一心向往偃甲之學,從前卻總是不明白,哀葛設立講武堂能有什麽用,在哀葛,大多數圖僳平民始終靠著販賣體力為生。對於他們而言,偃甲之學和讀書認字一樣,都是夠不著的陽春白雪,是有錢人用來裝點門麵的擺設,除了一點體麵之外,很難有什麽實際的用途。

可是餘墨痕偏偏想要擁有那份體麵。她自己的人生,從一開始就被無數灰暗的詞匯所框定。“孤苦無依”、“疲於奔命”、“流離失所”,這些描述是陰冷狹窄的鐵籠子,逼得她動彈不得。唯有“體麵”無邊無際,寬厚地展現著一種能夠掌控自己人生的自由。

這個詞穩穩地站在餘墨痕人生的對立麵,直到元憑之那一晚為她點燃了一盞燒金子的汽燈,餘墨痕才覺得,自己苦苦掙紮的人生,第一次和這個詞扯上了關係。

“憑之恐怕也沒有想到,居然就在那裏遇到了你。此事也讓朝中支持在西涼推行軍武教育的人看到了一點成效——這其中就有我父親。所以你先前進入機樞院的時候,雖然遲來了許久,流程卻也走得還算順利。”

餘墨痕怔怔地看著淩艾,心頭五味雜陳。

淩艾笑了笑,又繼續道,“至於憑之,其實他早就有隱退的意思了。他好多年前就說過,想找一個人來取代他的位置,他不希望這個人受身世背景所束縛,所以不可能在出身貴胄權臣之家的人當中挑選;可是他又很難在民間找到熱衷此道的人才,因此一直為難得很。可是後來他卻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相中了你……我原先還不相信,總覺得你畢竟是有機會接觸偃甲之學的人,怎麽會真的全無背景。方才聽你講起身世,才知道當真如此。”

淩艾說著,臉上居然露出了些許欽佩,“這就是所謂機緣吧。”她笑著看了一眼餘墨痕,“天意從來高難問,可是機緣來了,也得有本事的人才能把握得住。”

餘墨痕愣了一下,就道,“元將軍年紀輕輕便已經頗負盛名,如今在朝中也是春風得意,正是大展宏圖的時候,為什麽要找人來取代他?”

“他有他的苦衷。”淩艾歎了口氣,“並不是每個人都想做將軍的。憑之的才能把他推到了如今的位置上,卻一步步逼得他離真正想做的事情越來越遠了。他早就有隱退的意思,可是身上有太多的擔子,怎樣都卸不掉。幸好你出現了。”她看著餘墨痕,露出了一個混合著希冀和憐憫的笑容,道,“今後,這些擔子,可就都是你的了。”

“這可真是巧了。我剛好又會說圖僳話。”機樞院看重的原來是她哀葛原住民的出身,此事已經在餘墨痕心底緊緊地打了一個結,一時半會兒怕是解不開了。餘墨痕的聲音壓得低低的,“所以,上戰場……也是為了此事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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