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四十四章】舊事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979

“哎?”餘墨痕有點搞不清楚狀況,但還是解釋道,“不是。我父親是圖僳人,我母親是齊人。”

淩艾大概是第一次聽到這種似是而非的自我介紹,頗有興趣地看著她,“那你呢?”

“我……”餘墨痕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她在圖僳族和齊人兩邊都沒有認同感,縱然生在哀葛,長在哀葛,卻向來隻覺得自己是一蓬大風刮來的衰草,怎麽也沒法子把根鑽進那片土壤裏。

她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都不算吧。”

淩艾雖然不明白她何出此言,但見她表情失落,連忙安慰道,“其實也沒什麽的,這種情況在機樞院雖然少見,但也不是沒有。老陸先生有沒有跟你說起過錦娘?”

“錦娘?”餘墨痕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迷茫地搖了搖頭,“沒有聽過。”

“看來你和你的師範還不夠熟絡,平時可要多聊聊。”淩艾笑著解釋道,“錦娘是老陸先生的妻子,也算是機樞院的一份子,不過她隻為老陸先生工作,”淩艾她說著就露出了一點神往的表情,“那可是個非常聰明、也非常美麗的女子。”

餘墨痕不由有點好奇。淩艾豈非已經足夠聰明美麗?

淩艾看餘墨痕那副表情,就笑道,“錦娘這些日子回到北梁探親去了,不過你將來肯定會見到的。”

餘墨痕在講經院學過一些大齊帝國的曆史,聽說過北梁。

那地方原本叫梁國,是大齊帝國北麵的一個小國,兩邊一直征戰不休。大齊帝國畢竟國力雄厚,不斷侵吞梁國的土地,甚至逼得梁國連都城都北遷了;後來千歲金現世,大齊帝國的軍隊更加勢不可擋,已經變成北梁的梁國就徹底被吞入了大齊帝國的土壤。

這種命運,和哀葛山寨不無相似之處。

淩艾又笑道,“此外還有一件事,你或許想知道——錦娘的母親,好像也是從你們西涼那邊來的。”

西涼這個說法,其實是齊國人的用法。餘墨痕反應了一下,才知道說的是蚩魯山西麵包括哀葛在內的各個寨子。

那樣的話範圍就很大了。雖然和大齊帝國的城市相比,哀葛這些地方的人數少得簡直有點可憐,但是蚩魯山西麵的地域其實相當遼闊,各族的寨子也都分散,有許多山寨之間,可能根本就沒有過任何聯係。

隻是對於齊國人來說,這些人好像都是同樣的蠻夷,可以用一個詞來簡單指代。

餘墨痕此刻畢竟身在官府,隻好把心底那點大逆不道的想法藏了起來,隻淡淡道,“哦?她是哪個部族?”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淩艾搖頭道,“隻知道好像是逃難到北梁去的。而且錦娘沒有父親……”淩艾說著,不由有些唏噓,“真的很難想象——以錦娘那樣的風姿和氣度,尋常人一定猜不出她小時候受過多少苦難。”

餘墨痕聽得心念一動,喃喃道,“有點像。”

淩艾不解地問道,“什麽有點像?”

“……也沒什麽,就是跟我娘……還有我自己……有點相似。”餘墨痕的臉悄悄紅了。她拿自己和師母比較,很有些不好意思;更叫她糾結的是,那些在心裏壓了很久的舊事,此刻居然又冒了頭。

“哦?”淩艾奇道,“你的故事又是什麽樣的?”

“我……”餘墨痕有點猶豫。她時常自認身世卑微低劣,過去的家事從來不願與人言;可是在淩艾這樣一個明朗曠達的姑娘麵前,餘墨痕又覺得自己若是故意遮掩,實在是有負淩艾平日裏對她的照顧。

此外她近日給種種事務壓得喘不過氣來,難得有個機會,能夠把心裏已經積存得過多的舊事傾吐一二。她忽然覺得不妨試一試,算是麵對新生活做出一次比較主動的改變。

餘墨痕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想成為元憑之,也想成為淩艾。她很久以來形成的習慣,都因為這種向往,一點點發生了改變。

“不是什麽好聽的故事,”餘墨痕抬起頭,慘兮兮地笑了一下,“不過你要是願意聽,倒也可以當個笑話講講。講完之後,還請告訴我,師範做什麽非要把我派到戰場上去。”

哀葛本身是個很偏僻的地方,千歲金礦又很需要勞動力,這兩個條件加在一起,就促使哀葛成為了大齊帝國徙流刑的終點之一。

餘墨痕的娘,就是一個齊國流人的女兒。

餘墨痕那倒黴的外祖父大概是沒有撐過漫長的徙流之路,也可能是因為勞役過重死在了礦裏,她娘沒有提過。

餘墨痕隻知道,這位從未謀麵的外祖父的死讓她娘成為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外來女人。

這個女人身上具有很多當時的齊國閨秀常見的氣質,說好聽點叫溫婉,說不好聽叫怯懦。據說這種氣質能夠讓女人獲得一些必要的名譽,免於流言蜚語的中傷,並且有助於獲得一門不錯的婚事。

但是這種氣質也使餘墨痕的娘無法在異鄉獨自過活下去。

最後,這個女人在情勢所逼之下,選擇了嫁給一個當地的圖僳族人。他們生下了餘墨痕。

餘墨痕的爹是個一窮二白的圖僳平民。對於他來說,圖僳人祖輩傳承的權益和謀生手段都已經不再適用於當下;他尋找到自身可能存在的價值之前,又先看到了自己一生都會被齊國人束縛手腳的命運。

他和所有的圖僳男人一樣痛苦、憤怒,也一樣迷茫、不知所措。餘墨痕的爹最終選擇了聽天由命,這種由內而外的放棄,表現在行動上,就是十二分的懶散和無賴。

在餘墨痕看來,還有十二分的愚蠢。

“但是他教會了我一種很重要的東西。”餘墨痕慘笑道。

“是什麽?”

“他快要把自己餓死的時候,竟然不知道從哪兒學得了一點修理民用偃機的手藝糊口,”餘墨痕的目光望向了很遙遠的地方,仿佛找不到能夠降落之處,“這種手藝雖然跟機甲沾點邊,卻是很低賤的活計……不過我在哀葛的時候,能夠進講武堂,被元將軍看中,也是因為從前跟我爹學了一點關於機甲的粗淺知識。”

淩艾點了點頭,“人的際遇,有時候很難說的。”

“對,”餘墨痕道,“就好比我娘,她因為無力自足,以為能夠嫁給手藝人已經是天降的好運……”

但是這個遠離家鄉的女人沒有想到,根據當地男人在長期的懶散和無賴中養成的習慣,以及對古老傳統的深刻解讀,娶個妻子,對於他們來說,不過是多了一個奴隸,一口牲畜,一塊隨意蹂躪的舊抹布。

餘墨痕從能記事開始,所見所聞最多的,就是她爹吼著毫無邏輯的汙言穢語,先砸鍋瓢碗盞,後砸她娘。她娘氣苦,跑了兩回;但是她娘一方麵惦念著餘墨痕,一方麵也養不活自己,最後還是沒能逃出她爹的魔爪。

或許是念著餘墨痕年紀還小,她爹打她的次數略微少些。餘墨痕也不像她娘那樣逆來順受,經常揮舞著稚嫩又脆弱的手臂反抗,試圖以暴製暴。沒有用。她太小了,打不過一個借此舒展筋骨的懶散男人。

餘墨痕就在這種無法逃離的折磨下逐漸成長起來。

她戰戰兢兢地活著,竟然也還算平安。

天長日久,餘墨痕逐漸錯覺自己能捱過這種日子的時候,突然有一天,她娘死了。

淩艾一直沒有說話,聽到這裏,才慢慢開了口,“難道是你父親……”

“我不知道,”餘墨痕露出一個絕望的表情。

她尷尬難堪悲傷失望的時候總會盡量笑一笑,然而這件事情上,實在是很難笑出來。

她夢見過許多次她娘過世後的樣子,總是安安靜靜的一副慘象,無聲地在她心裏撕出一道無法愈合的口子。

但是她真的不知道事實究竟是怎樣的。

因為她並沒有親眼見到。

“我那時候還在講經院讀書,”餘墨痕的眼神空落落的,“早上出門的時候我娘還好好睡著——她前一晚的確挨了打,受了些傷……但總歸還是活著的。”

餘墨痕沒有告訴淩艾,她起得那麽早的原因——因為窮,她不太受夫子和同窗們待見,到得稍晚一點,就會遭受一頓相當嚴厲的訓斥和嘲笑。她受過的白眼和挨過的打一樣多,心氣卻還是那麽高,麵皮比學堂的窗戶紙還要薄。

她也沒有告訴淩艾自己為什麽會撇下受傷的母親。

當年的小墨痕很擔心地去喊她娘,她娘哆嗦了一下,然後在明顯很不舒服的狀態下,往遠離小墨痕的方向挪了一點。

小墨痕明確地知道她如何拖累了自己可憐的娘,因此,對於她娘這種表達厭惡的動作,小墨痕有著充分合理的解釋。

於是她將未能表達的關心,摻著陡生的一點尷尬和難過,囫圇咽了下去。

“下了學再回來的時候,我隻看到,有人用一卷薄席,把我娘抬了出去……”餘墨痕說得很慢,“我爹那時已經被衙門綁走了。罪名可能是殺人,也可能不是,我也不想知道……然後我就跑了。”

“這麽說,你以前不在……哀葛?”淩艾居然記得餘墨痕的來處。

“在的,”餘墨痕很淡地笑了笑,“我當時年紀還很小,跑了一天一夜,隻跑到了寨子另一邊……可是那個時候,真的是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那個場景我現在都還記得……天色很晚了,背後的萬家燈火逐漸點起來,襯得我們家那個簡陋的門板活像一張黑漆漆的巨嘴。我一走近,就要脫離虛踩在腳下的十丈紅塵……”餘墨痕的聲音低了下去,“徹底被吸到地獄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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