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四十二章】摘星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7281

餘墨痕的確從未聽聞此事。這本該是她一直以來盼望的事情,然而她此刻聽來,心裏卻不由湧起一股無奈。

從她還在哀葛的時候起,餘墨痕就頗為厭惡衛業醇那番攀高枝的言論。但她現在忽然發現,自己的觀念,其實也與守舊的衛業醇沒有什麽分別。

按照餘墨痕從她娘那裏耳濡目染而來的定義,所謂大家閨秀,就是深宅大院裏被無數條規矩所束縛的女子,終身隻以相夫教子為業;至於說要像餘墨痕所希望的那樣,將全副身心投注於偃甲之學這種曆來屬於男人的領域,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可是,自從餘墨痕走出哀葛,她便發現自己的想法過於局限了。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都使得她的觀念一次又一次地遭受到了巨大的衝擊。

她在臨海縣見到的傅小姐、在帝都結識的淩艾,以及進入機樞院以來認得的許多同期的女子,展現給餘墨痕的種種風貌裏,都有相當獨立、甚至反叛的一麵;她們並不完全是男人的附庸,她們擁有自己的個性和人格。

在她們身上,大家風度,不再是餘墨痕所想象的那些束縛,反而成為了一種頗具吸引力的自信。而這種自信的來源之一,正是她們各自身後家族的支持。

就好比淩艾,她在機樞院種種出類拔萃的成績,雖然具是憑著自身實力所獲,但恐怕也沒有誰能夠否認,淩艾所展現出的殊異資質,與她深厚的家學不無關係。而蘭台秘書所說的那位長公主,之所以有能力推行改革,據餘墨痕所想,也該是與長公主極高的身份地位分不開的。

餘墨痕想到這些事情,不由歎了口氣。

她眼前仿佛又浮現出弋小艄在飛廬溯風底艙裏講解汽船偃機時的神采飛揚。

那個人鬼莫辨的女子,本來也出身於王權富貴之家,卻終究被身世所累,兄妹兩人對於偃術的熱愛,最終都葬送在了滔滔江水之中。

蘭台秘書顯然是個話很多的人,見餘墨痕神思恍惚,便問道,“你在歎什麽氣?”

餘墨痕想了想,就道,“我感歎自己有幸趕上了長公主推行改革,我母親卻沒有這份好運。”

蘭台秘書目光一動,“難道你的母親……”

“她許多年前就已經去世了。”餘墨痕的聲音低了下去,“在我出生的那個地方,女子的地位,至今與奴隸無異。所以,我的母親也就隻留下了一個姓氏。其實我現在很想寫下她的名字,可是我已經沒有辦法做到了。”

沒有惡意的人,都會避免觸碰他人的傷心事;蘭台秘書也終於沒有再拉著她攀談。

餘墨痕一刻都沒有多留,便離開了衍芬堂。

她日日拚了命地追趕那些極為優秀的同期,根本沒有什麽時間可以耽誤。所以她盡管還沒有能夠完全從過往悲傷的記憶裏脫身,轉身就去了“小摘星台”。

她這些日子在執金武庫輪值。偃甲之學最開始是用於甲胄的設計,執金武庫要做的事情,卻是把這門學問應用到兵器的改良和建造之中。這是一個很精妙的領域,要求將機甲盒提供的動力與種種兵器的運作方式匹配起來,因此也非常重視偃師對諸多兵器的掌握程度。

這顯然不是餘墨痕擅長的事情。

哀葛的講武堂畢竟是個物資相對匱乏的地方,有幾副淘汰下來的偃甲已經很難得,別說是這些相對先進的兵器,就算是與早年較為簡陋的偃甲配合使用的那些沒有蒸汽動力的老舊武器,餘墨痕的使用經驗也相當有限。然而,根據執金武庫的偃師所說,要真正掌握種種兵器,最重要的就是經驗。

餘墨痕隻好繼續壓榨她已經所剩無幾的業餘時間,幾乎不眠不休地習練,力圖馴服那些她用起來既不得心也不應手的鐵家夥。

這其中,讓她覺得最難上手的,就是千機弩。

在缺衣少食的貧苦境況裏成長起來的人,比如餘墨痕,常有一種通病,就是很難長期保持高度的注意力。

畢竟在他們生長的那種極為不穩定的環境中,將注意力全部投注於某一樣食物、活計、錢財,便意味著忽視了另一些稍縱即逝的機會。這種代價,其實不是貧窮的人能夠支付得起的。

在如此狀態下生活了太長時間,他們的身體都已形成根深蒂固的習慣。他們能夠將有限的注意不斷分散,在周遭種種事物之間來回遊移、尋找機會;而相應地,他們也逐漸失去了高度集中注意力的能力。

而這種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卻是操縱千機弩時必須擁有的能力。

餘墨痕沒有辦法,隻能不斷訓練自己的身體,把這種逐漸喪失的能力重新找回來。

所以她每天都會去小摘星台練習。

那是一座木製的高台,在幾乎滿載著鋼鐵和千歲金的機樞院裏顯得尤為獨特。它的材質看上去頗為脆弱,但它的設計實際上集聚了曆代偃師的智慧,相當牢固。

小摘星台擁有許許多多的功能。它上和下方的基座內外,都設置了各式各樣的機件結構,使得偃甲的測試、武器的切磋、乃至純粹由人體完成的武術較量,都可以在這裏進行。因此,小摘星台就成為了機樞院的偃師得閑互相比試的地方,據說也是每一批預備役卒業時考核評定之處。

弩場的遊靶,就設在小摘星台基座的一側。

對於努力練習這件事,餘墨痕的心情是相當複雜的。

在哀葛的時候,很多人都說過餘墨痕天賦不錯。她嘴上雖然不說,但是對於必須靠努力才能取得成就的人,也有些與元憑之類似的憐憫情緒。如今憐憫的對象成為了她自己,她心裏實在是難過得很,並不希望叫那些同期的預備役注意到她私下裏的苦練,因此總是挑摘星台無人的時候偷偷過來。

今日正值八部籌算,偃師們都在議事廳裏;餘墨痕作為一個默默無聞的預備役,沒有資格參加這種大型討論,卻剛好可以趁此機會,好好習練她那常被人形容為慘不忍睹的操弩之術。

她已經在小摘星台下呆了許久,肩膊給千機弩壓得酸痛不已,可是她還是不願意離去。

她已經射空了三隻箭袋,遊靶上的弩箭卻寥若晨星。最偏的一箭,甚至相當滑稽地射到了邊上作為景觀的人工水池“洗箭池”當中去了。

每一枝脫靶的弩箭,都仿佛紮在了她的心上,逼迫她繼續習練下去。

餘墨痕默默取出了第四隻箭袋,重新搭上弩機。

這一回,她第一箭倒還勉強離靶心不遠,第二箭卻直接脫靶了。

餘墨痕心下又是疲憊,又是無奈。她正感焦躁的時候,卻突然聽到了一陣響動,轉頭就瞥見小摘星台另一側飛過一個纖瘦的人影。

餘墨痕看得一哆嗦,立刻就想起了蚩魯山主峰上,螞蚱似地懸掛在長繩上的自己。可是跟她想比,此刻吊在空中的這個人,身姿似乎從容得多。

餘墨痕連忙放下千機弩,走到近前去看,竟發現是淩艾。

這位本該出席八部籌算之會的大小姐,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了小摘星台。她此刻正借助一根長繩吊在高台一側,腰間懸著工兵袋,手裏拿著一把木錘。

她居然在檢修為小摘星台提供支撐的木樁。

餘墨痕甫一駐足,就被淩艾發覺了。

淩艾很淡然地衝著餘墨痕笑了一下,立刻又回過頭去,長繩一蕩,鞋尖一點穩住身形,繼續檢修下一根木樁。

這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小摘星台的結構獨特得很,想要查遍一根木樁,就需要不斷在空中改變平衡。淩艾腰間那根長繩的末端並不能靈活移動,所以她稍有不留神,就會跟著長繩蕩出去,很容易撞上小摘星台四維各式各樣的機件。

何況小摘星台雖然不大,支撐它的木樁少說也有幾百處,實在是個大工程。

淩艾卻仿佛完全沒有把這個數量放在眼裏,隻是很專注地一根根檢查過去。

餘墨痕看過去,隻覺得她的動作簡直稱得上純熟。

這事很讓餘墨痕吃驚。

畢竟,在餘墨痕眼裏,淩艾雖然不符合她印象裏傳統的閨秀形象,但實在是個堪稱完美的人。

淩艾舉止間從來不失大家千金的風度。她平日裏的言論以直率犀利著稱,卻同時保留著貴族階級應該具備的種種禮數,這種爽利而有度的處事風格頗為討喜。她縱然有極其強硬的背景,但其本人畢竟實力不凡,不論是作為預備役,還是兼任衍芬堂的蘭台秘書,做出的成績都叫人挑不出毛病。同期的預備役們就算嫉恨她,都找不出一個說得通的理由。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龍章鳳姿、羨煞眾人的大小姐,這一會兒,卻熟門熟路地做著餘墨痕在講武堂打雜的時候才會做的事情。

餘墨痕看著這一幕,不由苦笑了一下。

檢修木樁這種事情,當年的餘墨痕做起來,就是打雜的小工常見的那副苦哈哈慘兮兮的賤民模樣;淩艾做起來,那種專注、純熟、愉快的樣子,卻像是正在進行一項獨特的愛好。

即便是有沒聽過淩大小姐聲名的人,若是此刻路過,恐怕也會因為淩艾所展現出的風華,而停下腳步仰望的。

餘墨痕仰慕之餘,心念忽地一轉——淩艾固然氣質高華,但是檢修木樁這種事情,便一定是低賤的嗎?

小摘星台並不是一座普普通通的高台,其結構和設計都展現了曆代偃師的智慧,堪稱一件巨型的藝術品。為這樣一座獨特的高台檢修部件,豈非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甚至即便不是檢修小摘星台,而是收拾其他的什麽常見玩意兒,隻要淩艾醉心其中、自得其樂,難道就稱不上是一種愛好?

餘墨痕自結識淩艾以來,一向對這位大小姐很有些好感,此刻,或許是因為有淩艾在不遠處相伴的緣故,餘墨痕心裏竟然也漸漸平靜了下來,一箭比一箭穩當;此外,餘墨痕對淩艾雖然歎服,第一次見麵就覺得自愧弗如,卻仍然沒有脫出不服輸的孩子心性。

淩艾可以很專注、很自得地去做一件原本又費勁又無聊的事情,餘墨痕為什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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