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四十一章】閨名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337

她曾經以為,自己一個人過得久了,心思總比別人複雜、周全些;可是從離開哀葛至今,一路的見聞無數次嘲諷過她的天真;直到走進試煉場,她摸著黑,用盡經年所學打開第一扇門的時候,那種自以為摸著了偃甲之學門道的成就感,那些建立在粗淺認識之上的向往,以及種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它們光鮮的表象之下,浮沫般脆弱的本質,終於被一枚幽藍色的燭火照得無處遁形。

試煉場的十六道鐵門背後,儲存的是十六具偃甲和十六具枯骨;通道另一端幽幽點燃的冥燭,各自映照著一行數字,默默計算著這些偃甲停止使用前曾經屠戮過的生命;映照著這些枯骨作為人的最後時刻,所經曆的慘烈景象。

“所謂偃甲之學,說到底,是一門殺人的學問。”陸諶肅然道,“隻是如果殺戮無法避免,那麽能夠最有效率地犧牲性命(注1),反而是在救世。”

餘墨痕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先生的話真是發人深省。可是我卻覺得,凡事先有目的,然後才能談論效率。而戰爭的正義與否,卻很少能夠由被犧牲的人來決定。這實在是很不公平。”

陸諶聞言,深深看了餘墨痕一眼,就道,“憑之說的沒錯,你果然很有些想法。”

餘墨痕略一頷首,“是我冒犯了。”

“哪兒的話。”陸諶笑著搖搖頭,“其實你若把這當成是殺戮者的自我辯駁,也並非沒有道理。無論如何,偃甲之學製造的都是戰爭機器;發展至今,一路的成就可說是鮮血鋪成,罪孽深重。”他收起臉上慣常的笑容,肅然道,“機樞院建立試煉場,為的就是提醒後輩,製造魔鬼的人,也要時刻保持控製魔鬼的能力。”

“若非如此,”餘墨痕腦海裏不由閃現過那些她不願回想的畫麵,“製造魔鬼的人也要反受其害?”

試煉場中的枯骨,並非戰爭中死去的軍士,而是製造和駕駛偃甲的過程中,被自己親手設計的偃甲殺死的偃師。

機樞院八部,無一幸免。

陸諶作為有資格評判考題的人,當然很清楚試煉場裏的景象。

然而陸諶卻似乎並非全然讚同餘墨痕的想法。

“不僅僅是這樣。”陸諶道,“失控的偃甲不僅會傷害偃師本人。偃甲的戰鬥力本就非人力可以估量,而這種過於強大的戰鬥力一旦失去控製,就會波及更多無辜的性命。”他的臉上浮現出一點悲憫的笑容,自嘲道,“倘若如此,偃師最後一塊‘救世’的遮羞布,便也要被揭去了。”

“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餘墨痕略一沉吟,又道,“既然如此,機樞院的預備役,想要成為真正的偃師,是否也都必須親曆生死?”

陸諶搖了搖頭,道,“這想法固然有些道理,從前也有人提出過。隻是這個提議過於偏激,並非所有人都能夠接受。”他說著便歎了口氣,“機樞院有一道條例,預備役卒業式上按考核成績排名,前七名留在機樞院各部,餘者抽簽定去留。離開的人,便要去往戰場。”

“這倒是個很好的法子,”餘墨痕的笑容有些冷淡,“最有用的人才,性命也可先留著投注到偃甲之學中。卻不知機樞院明明有八部,為何隻留前七名?”

“你年紀還小,看待事情不要太薄,”陸諶說著,苦笑了一下,“小淩的身份,你可知道?”

“我知道她頗有些特權,今日若非她領我來,我怕是進不得機樞院。”餘墨痕想了想,卻還是搖了搖頭,“想來該是什麽大家門閥的出身,但我並不確切知道她是什麽身份。”

陸諶就道,“‘八柱十二將’,你有沒有聽過這個說法?”

餘墨痕一呆,依稀記得確實在什麽地方聽說過,這話似乎指的是八個大家族,她卻並不知道分別是哪些姓氏,更不知道所謂“十二將”是否是指十二個將軍。

陸諶見她一臉困惑,便解釋道,“大齊帝國的八位重臣,皆為國之柱石;這八人家族之中,又總共出過十二位將才,民間便有此稱呼。”他又露出那種近乎自嘲的笑容,“其中有一人,既為八柱國之一,又是當朝大將,此人便是小淩的父親,機樞卿淩竟丞。那是機樞院所有人的上司。”

“所以,”餘墨痕漸漸領會了陸諶的意思,“像淩艾這樣的預備役,一定會留在……衍芬堂?”

她說著就覺得自己的話有點好笑。

淩艾豈不已是衍芬堂的蘭台秘書?

“那可能是機樞院裏最安全的一部。”陸諶道,“總之,你若一時不願去戰場上親曆殺伐之事,便努力些,卒業時考個前七名吧。”

“機樞院既然肯給我一個入院的機會,我無論如何都會發奮,”餘墨痕道,“這並不是為了避禍。”

“你能這樣想,當然很好。但無論你將來身在何處,都請記下我這個老人家一句囉嗦,”陸諶的神情鬆弛,言語之中卻似有千鈞力,“偃甲之學事關生死。將來你會取得越來越高遠的成就,也可能越來越遭受凡塵俗事的侵擾。但是無論如何,都莫要失了本心。”內藏火藥的鑰匙牌發到了餘墨痕的手中,意味著她正式成為了機樞院預備役的一員。

餘墨痕既然是由元憑之一手扶持入院,算是半隻腳踏進了覽荒衛所;在機樞院的各位前輩當中,她又與陸諶最為熟悉,兩人也算投契,餘墨痕便順利請了陸諶做為師範。

她後來才知道,陸諶號稱四十年來最年輕的機樞卿候補,堪稱機樞院第二把交椅;位高權重的同時,年齡上的優勢也預示著陸諶絕不會止步於此。

能夠請到陸諶,餘墨痕的運氣簡直羨煞眾人。

然而,即便突然擁有了這樣一位師範,餘墨痕的日子也並不好過。

成為預備役之後便要去各部輪值。偃甲之學博大精深,機樞院各部的研究差異極大,又格外深入,與餘墨痕從前所學幾乎完全是兩回事情。就連去旁聽偃師們的討論,餘墨痕都覺得如聽天書。

更麻煩的事,她畢竟遲來了兩個月。那百來個同期的預備役,已經帶著初來者的熱情在機樞院風風火火地幹了許久,各方麵都毫無懸念地甩下了餘墨痕一大截。

預備役並不是個清閑的職位,機樞院對這批後備人才很是重視,隔三差五就有大大小小的考核。餘墨痕屢次墊底,急出了一腦門子的包。

陸諶倒沒有因為此事指責過她,隻道她剛從哀葛來到帝都,很多事情都需要適應,安慰她慢慢來便是。

餘墨痕可不敢慢慢來。

她知道自己沒有這個權利。

她從前在哀葛的時候,心態其實頗有些矛盾。她自認從小到大都是個赤貧的賤民,但也明確地知道,自己在偃甲之學上的見識,遠遠勝過了講武堂那些齊國學生和圖僳族權貴。她嘴上不說,心底卻頗為這種微妙的反差而自豪。

然而風水輪流轉。如今機樞院各種考核的紅榜上,以餘墨痕難以企及的實力將她無情碾壓的同期預備役們,也同樣都是大齊帝國的子民,而且,他們大多擁有相當不錯的出身。

這一點,餘墨痕去衍芬堂留備檔案的時候就已經注意到了。

在機樞院這樣的地方,家世是最常見的談資,沒有人會避諱。所以餘墨痕把自己的檔案補送去衍芬堂的時候,負責人事卷宗的那個蘭台秘書察看過她的案卷,便直截了當地問道,“你是從西涼關外來的?父親是圖僳人?”

“……是。”餘墨痕的手指又不自覺地動了起來。

這人大概隻是覺得有趣,倒也沒有譏諷她的意思。然而這一問之下,餘墨痕卻覺得,自己在哀葛的時候經常被人稱讚的一口官話,跟真正的帝都居民說話的方式比起來,突然不那麽標準了。

“這可就很少見了。”蘭台秘書大概在過分安穩的衍芬堂呆得實在無聊,好奇心過剩,仍然不肯放過餘墨痕的身世,“說起來,你的名字裏,倒也看不出來這個出身……喲,原來你母親是齊人?”

“是。”餘墨痕點點頭,隻想盡快結束這個話題。

蘭台秘書卻又問道,“怎麽你母親的名字這一行,止有‘餘氏’二字?”

餘墨痕一臉疑惑,奇怪道,“我雖然在哀葛長大,卻也學習過大齊帝國的習俗文化。我聽說,嫁了人的女子,都是不再以閨名示人的。”

“唉,那都是些舊俗了。”蘭台秘書笑道,“我猜,你以前沒有來過帝都吧?”

餘墨痕紅著臉點了點頭。

“那也難怪你不知道了,”蘭台秘書很理解地點了點頭,便解釋道,“這些年來,咱們大齊帝國的長公主為了提升女子地位,極力倡導了種種改革;長公主本人也是個女中豪傑,她的言行,一向能夠引得朝中上下紛紛效仿,所以很多事情,也就漸漸發生了變化。比如說,你看看這一冊人事卷宗,”他說著,便把手中的卷宗遞給餘墨痕,“人人都寫下了自己母親的名字。”

上一章 目 录 下一章

猜你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