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二十九章】女鬼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7693

巡按大人父女兩個既然要一同和衛臨遠見麵,衛臨遠也就不需要再撥出許多人手特意照顧女眷。臨時充當侍女的餘墨痕卸下這個重任,便繼續往衛臨遠給她找的那間書齋去了。

餘墨痕縱然對衛臨遠沒有什麽特別的感情,卻也很有避嫌的自知之明,再加上衛業醇從前與她的賭約言猶在耳,她便再也沒有去衛臨遠府上打擾過。

又休養了些時日,餘墨痕的體力和精神都已逐漸恢複,便自覺到了該辭行的日子。

衛臨遠卻抽不出時間來接受她的告辭。

如衛臨遠之前所說,他本來遠在哀葛的院首老爹已經不遠千裏地趕了過來,親家見麵,有得是要做的事情,多得是不該出現的人。

餘墨痕從善如流,默默收下了衛臨遠百忙之中派人來替她準備的行李,上了衛家派往帝都的商船。

那是一艘以千歲金為動力的船,號為飛廬溯風。船首煙廬高聳,蒸汽煙雲噴薄而出,翻飛如龍,好不壯觀。

餘墨痕不願白白承衛臨遠一個這麽大的人情,聽說所要搭乘的商船竟然是飛廬溯風,立刻通過下人去求衛臨遠,領了一個護船巧工的職位,負責幫助護船師檢修偃機,抵做船費。

這份工作雖然會很辛苦,但也是個實踐偃術機巧、學習偃機運作的好機會,很對餘墨痕的胃口。尤其是飛廬溯風這種規模的蒸汽船,餘墨痕從前隻在圖譜上見過,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實物,很是激動。

不過飛廬溯風的偃機結構大部分在底艙,餘墨痕經過江山船上那一遭,實在是對底艙有些陰影,默默在甲板上站了好一會兒,才鼓足了勇氣到底艙去。

她一走進去,立刻就後悔了。

如果不是她在甲板上耽擱了太久,飛廬溯風已經離開岸邊太遠,餘墨痕會直接選擇跳下去。

因為轟鳴的大型偃機之間,顧盼神飛地指揮著幾個巧工來回奔忙的,竟然是那個伸一伸腳就能讓人做噩夢的嬌小女鬼。

那女鬼從前在江山船上那身嬌媚的裝扮已經不見了。她換了一身便於行動的窄袖短衫,臉上的妝也早已盡數洗去。隻是運轉中的偃機附近溫度很高,那女鬼雙頰上因而呈現出一種奇特的嫣紅,添了些許豔色。

她是從頭到腳都不一樣了。

但那樣一個足足將一艙的姑娘虐待了幾十天的惡魔,餘墨痕是不會認錯的。

那女鬼看見餘墨痕進來,臉上一點驚異的表情也沒有,隻如同對待她身邊每一個巧工一樣,語速很快地對餘墨痕道,“新來的先去查驗管道。”

餘墨痕第一眼辨認出這個女鬼的時候,心頭還隻有驚恐,而現在,那種驚恐已然被憤怒所取代。

餘墨痕憤然喝道,“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我是這艘船的護船師。”那女鬼答得泰然自若,一雙很有神采的眼睛毫不遮掩地直視著餘墨痕。

餘墨痕聞言,驚得立時呆住,卻聽見那女鬼接道,“你究竟是不是新來的巧工?會不會幹活?”

邊上不斷有忙忙碌碌的工匠走來走去,餘墨痕不便發作,隻好強壓著一股怒意,挑了個離那女鬼最遠的鍋爐,學著邊上工匠的樣子,把全部的力氣和心神都投入到手頭上的活計裏去。

若非如此,她恐怕當時就會崩潰的。

餘墨痕第一天上工,對船上的偃機不如老手熟悉,隻能從最簡單的查驗機件、添加燃料做起。這些活兒不費腦子,但很費體力。

她的體力才剛剛恢複,就這樣幹了一整天,換班的時候,已經累得幾乎整個人都動彈不得。

這其實也是她刻意如此。

她隻怕自己但凡還有一點體力剩下,就會無法自控地向那女鬼撲過去。

這畢竟是衛家的船,餘墨痕承了衛臨遠太多的人情,無論如何不能再給人家添麻煩,隻有逼著自己暫時咽下心中的恨意。

江山船上的遭遇過於駭人,狹窄幽暗的臥艙太容易勾起餘墨痕慘痛的回憶,她隻好一個人孤獨地躺在甲板上,對著漫天星河發呆,任風吹得她滿頭黑發亂舞。

然而逃避從來都不是解決麻煩的方法,因為麻煩會自己找上門來。

獵獵江風裏,一個長發掩著半邊麵龐、長裙蓋過腳麵的女子,施施然地邁著閨秀的步子,向著餘墨痕走了過來。

正是那個女鬼。

她此刻竟又變作了一副淑媛姿態。

餘墨痕猛地坐了起來,怒道,“你……”

“我有名字的,”女鬼收住腳步,緩緩坐在一旁,曼聲道,“我叫弋小艄。”

餘墨痕沒有想到,在隻有她們兩個的時候,這個女鬼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介紹自己的姓名。

隻有人才會有姓名。

姓氏代表著源遠流長的血脈,名字則寄托著親人長輩的期望。一個人的姓名,就是他和這個世界上其他所有人產生聯係的開始;而這種聯係,正是成為“人”的絕對前提。

餘墨痕從來沒有把她當做是人,隻當她是惡鬼。

所以她也從來沒有想過這女鬼姓甚名誰。

現在一切全變了。

惡鬼縱然可怖,但恐懼向來不僅不會阻攔餘墨痕,還會逼迫她行動起來。所以在惡鬼麵前,但凡餘墨痕有力量,有辦法,她再怎樣怕,也絕對不會放過對方。

比如再次看見這女鬼的時候,餘墨痕簡直想親手把她送回到地獄裏去。

然而弋小艄竟然也可以是個人。

她不僅有人的名字,她還有人的感情,能跟巧工們說笑;她也有人的腦子,有本事掌管整艘飛廬溯風上所有偃機,為這幾乎和貨物一樣貴重的商船保駕護航。

餘墨痕沒有辦法去傷害一個活生生的人。

她隻能竭盡所剩無幾的力量,作出一副惡狠狠的樣子瞪著弋小艄。

這個時候,餘墨痕突然有些明白了,為什麽弋小艄對著江山船上遭囚的姑娘們,總是一副漠然、嫌惡、如看豬玀一般的表情。

弋小艄要把那人拐子的活計維持下去,恐怕也隻能把姑娘們當做貨物,當做豬玀,隻能拒絕把她們當做人來看待。

否則,她的良心,又怎麽能過得去?

弋小艄的行徑縱然為人所不齒,但豈非與餘墨痕看待弋小艄的方式如出一轍?

想到這裏,餘墨痕那副努力裝出來的惡毒,氣勢上不由又弱了幾分。

弋小艄此刻看著餘墨痕,就像是在看一隻努力炸起羽毛充作強勢的可笑的雛鳥;但那眼神溫柔又無奈,總歸還是把她當個人來看待的,“你不要這麽緊張,這不是我家的船,我不會對你怎麽樣的。”

餘墨痕忽然道,“你的姓氏,是哪個字?”

弋小艄笑了笑,笑意裏帶一點淒婉,全然不見從前在江山船上跋扈刻毒的樣子,也不複白日在底艙無數鍋爐偃機之間氣定神閑的風度,“是‘遊弋江湖天地間’的弋。”

“這麽說,你應當是江山船九姓宗族中人,”餘墨痕聽得出來,弋小艄這麽說是在自傷身世,她卻還是決定狠心去戳對方的痛處,“你們不是不能離開嘉沅江的嗎?你為什麽會到這裏來做護船師?”

“在煉獄裏呆得久了,總要想辦法回人世看看。”弋小艄坐在那裏,輕輕地將給風吹散了的頭發勾到耳後,淡淡地道,“是衛先生請我來的。”

餘墨痕的眼皮猛地一跳。衛臨遠一向既可靠又仗義,這回是搞的什麽鬼?

然後她就聽見弋小艄又補了一句,“不是臨海縣的衛小公子,是他父親衛老先生,特意叮囑我來照管他兒子的同鄉餘姑娘。”

餘墨痕歎了口氣。她猜出來是怎麽回事了。

她離開哀葛之前,拿了衛業醇那兩萬錢的銀票,答應過不會再去招惹衛臨遠。不成想,因緣際會之下,即便相隔千裏,故人還是會重逢。

弄成如今這個境況,餘墨痕也是不得已;可是無論如何,終究是她自己違背了從前立下的誓約。

餘墨痕不由苦笑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把那略有點淒慘的笑容收了起來——她像是生怕自己動搖一般,始終不肯對弋小艄假以辭色。

餘墨痕抬起頭,冷冰冰地道,“衛老先生教你來做什麽?難不成,是來要我的命?”

她語氣故作輕鬆,心裏卻很緊張。即便弋小艄的形象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江山船上的種種駭人景象,還是促使餘墨痕依然相信,麵前這個女鬼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

“我說過了,你不要這麽緊張,”弋小艄有點無奈地道,“你為什麽一定要這樣考慮問題?我來到這艘船上,難道就不能隻是一個護船師?我好不容易來到了人間,為什麽還會被當做是一隻水鬼?”

弋小艄這一串話,像是在問餘墨痕,又像是在自語。瑟瑟的江風不斷將弋小艄的發梢和裙裾向著江麵的方向卷動,使她愈發顯出了幾分身不由己的淒迷。

餘墨痕卻越聽越怒。

“這與你身在何處沒有關係,”餘墨痕脫口道,“行過的罪惡不會被磨滅,必須得到懲罰……”

她本想說罪惡隻有得到懲罰才能消解。可是犯罪的人得到了懲罰,從前被這罪惡所欺的人受過的傷害,便真的能夠消解了嗎?

弋小艄卻淒然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們受過的懲罰還不夠多嗎?先輩一件事做錯,子子孫孫都要做水鬼,這又是什麽道理?”

餘墨痕愣住了。

九姓宗族犯了叛亂的大罪,齊國人就把他們世世代代囚在嘉沅江上,逼得他們隻能操些見不得人的活計謀生,到頭來,禍害的卻還是齊國人自己。

這樣的懲罰,又有什麽意義?

弋小艄沉默了一會兒,道,“你猜的也不是全錯,衛老先生雇我來,雖然為的是替這飛廬溯風保駕護航,但他老人家也的確叫我必須親自叮囑你離開。”

餘墨痕滿麵狐疑,“‘離開’?”這兩個字可以代表很多嚇人的意思。

“沒有別的意思,”弋小艄歎了口氣,就道,“你要去帝都,那也無妨;反正衛老先生隻是要你遠遠離開臨海縣,越遠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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