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二十八章】貴客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7078

“唉,都說過不是了,”衛臨遠沒辦法,想了一會兒才接口道,“你既然清醒過來了,就先在這兒好好養著。不過,再過幾日,我得叫幾個下人把你挪個地方。我有一個朋友,開了一間小書齋,雖然不及這裏舒服,但也還過得去。就是得委屈你在那兒呆上幾天。”

他仗義慣了,很少提這樣的要求,說著聲音便小了下去,臉也紅了。

餘墨痕卻隻是無所謂地笑一笑,“怎樣都不會比江山船上更差了。”

衛臨遠見她這般痛快,更覺難堪,脫口道,“你都不問一下原因的?”

“不然呢?”餘墨痕道,“救我的水手是你派的,我住的房子是你找的,你能給的都給了,我為什麽還要問理由?”

“很好,本少爺很感動,”衛臨遠裝模作樣地擦了把臉,道,“還真沒白照顧你一場。”

餘墨痕開玩笑地白了他一眼,心裏卻知道衛臨遠說的沒錯。

不論是從前在哀葛,還是如今在臨海縣,衛臨遠照應過她的地方,實在是不勝枚舉。

“其實是這麽回事,”衛臨遠原來並沒有打算瞞她,“我未來的嶽丈新領了個巡按的職位,特意繞道臨海,說是要來看看我。我父親怕我糊不過去,也說要親自過來迎接,現下已經從哀葛出發。”他看一眼餘墨痕,又紅著臉解釋道,“到時候你在這裏,怕是不太好。”

餘墨痕麵色如常,點了點頭,“……我明白的。”

她雖然知道衛臨遠的決定合情合理,心裏卻還是有些酸楚的。

這倒不是她對衛臨遠有什麽特殊的感情。衛臨遠縱然幫過她許多,餘墨痕除了感激,也沒有別的什麽了。

隻是衛業醇那番高攀的言論言猶在耳。

餘墨痕被衛業醇一番言論所激,的確篤定了要在偃甲之學上幹出一番事業的打算;但與此同時,她那恐怕隻有自己特別在意的一點自尊,也實實在在地被衛業醇話中那些莫須有的揣測給傷著了。

如今一再提起衛臨遠那樁“上好的親事”,餘墨痕心裏強壓下去的那股憤慨,便又被攪起來了。

但餘墨痕畢竟不是個會允許自己輕易被情緒左右的人。她抬起了頭,相當堅定地看著衛臨遠,道,“我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你的父親和嶽丈過來之前,一定要告訴我;我一定會非常非常快地搬出去。”

餘墨痕在衛臨遠府上休養的日子,也的確很快就到了頭。

她那小屋裏的東西都是衛臨遠準備的,並沒有什麽需要收拾。隻是為了避人耳目,她不得不扮成了衛臨遠府上的下人——這倒是她完全可以本色出演的角色。

餘墨痕跟著一隊做相同打扮的侍女往府外去的時候,走到院門口,突然就遇上了一乘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轎子。

侍女們連忙避到一邊,低斂著眉眼行禮。

一個小廝進來報了信,衛臨遠立刻就從院子裏奔了出來,迎上前去道,“我還以為巡按大人是後日才來,真是有失遠迎。”

轎簾掀開,一個金剛怒目的中年人走了出來,冷然道,“我隻是順路來看一看將來的女婿,怎麽,還要先行通報嗎?”

“爹,”轎子裏傳出一聲嬌嗔,“你別嚇著衛公子。”

餘墨痕一愣。

一般這樣的大家族,成婚之前,通常是會刻意避開男女雙方會麵的,為的是討個吉利。

衛臨遠顯然也沒想到會有這一出,但他到臨海縣以來,也算獨當一麵地做了好幾個月的生意,長進了不少,反應也快了許多。

他當即伸出手遙遙一拜,大袖堪堪遮住視線,腳下卻不著痕跡地退了幾步,道,“令嬡難得到訪,我家卻未做準備,這可真是有失待客之道了。”

他說著便偷偷掃了一眼周遭,眼見順手能使喚的竟然隻有餘墨痕跟著的那一列正要出門的侍女,心下簡直要崩潰。

然而餘墨痕說到做到,這幾日恢複得不慢,人精神了,腦子也利落了許多。衛臨遠眼神一掃,她心念立刻就跟著一轉,福至心靈似地開口道,“公子有什麽吩咐?奴婢們這就去準備。”

衛臨遠這才鬆了一口氣,很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道,“還請巡按大人與小生到前廳一敘。至於傅小姐,可否跟隨我家這幾位侍女,至偏廳等候?若有什麽不便……”

他那巡按嶽丈卻大手一揮,道,“我傅氏又不是那些小門小戶,不必拘著這些虛禮。”他說著,就回頭道,“琬兒,你出來罷。”

所謂成婚前男女雙方不得見麵,其實是齊國人的習俗。

圖僳族女子的地位,相較之下更為低賤,嫁人這件事,跟換個地方做奴隸也沒有太大區別。見或不見新弄來的奴隸,對於圖僳族的男人們來說,自然就沒那麽重要。

餘墨痕的父親是圖僳人,所以她縱然知道有這個規矩,卻也覺得這規矩跟自己沒什麽關係,從來沒有細究過背後的道理——她根本就覺得這種規矩沒有道理。

衛臨遠則不然。

衛家雖然久居哀葛,一家子的行事作風,可完全是按照衛院首所尊崇的那一套“齊國風骨”來的。

雖然衛臨遠私下裏有時也會對他父親那套規矩嗤笑一番,但是他畢竟經受了十幾年的耳濡目染,對於種種舊俗,已經形成了自然去遵守的習慣。

眼下他未來的娘子和嶽丈突然來了這一出,衛臨遠簡直大驚失色。

巡按大人見他將來的女婿一臉的猶豫不決,登時怒道,“你堂堂男子漢,膽色難道還不如我傅家的小女兒嗎?”

“噯,”轎子裏傅小姐的聲音再度響起,“恐怕衛公子是擔心我生得貌醜吧。”

她說是這樣說,語氣裏既無惱意,也並沒有半點自慚形穢的意思,反而簡直可以說得上是自信。此外,她的聲音也很美,嬌而不媚,清朗得如同微雨初晴。

“我的女兒,就算是個大花麻子臉,”巡按大人道,“難道有人敢悔婚?”

衛臨遠哭笑不得。

餘墨痕站在邊上看著,都替他尷尬。

轎簾掀開,傅小姐施施然地走了出來。

她當然不會是個大花麻子臉。

但她也並不能稱得上是個美人。

餘墨痕偷瞄了幾眼,看得出傅小姐比她和衛臨遠都還要小上兩三歲。

這小姑娘臉上還是一團沒長開的孩子模樣,很瘦,身材平板,五官不算精致,也並未多做修飾。即便是在哀葛那種小地方,有很多姑娘媳婦,至少在皮相上,都比她更符合“美豔”這個描述。

但是傅小姐站在那裏,絕對沒有人會把她和破落山寨裏的姑娘媳婦混為一談。

因為她長了一張全然沒有受過欺負的臉。

她身上透著一種奇妙的鬆弛感,拆開來看,是三分的安穩平順,三分的自信篤定,一分天真,一分狡黠,一分清朗。

傅小姐身後是她父親的轎子。這頂轎子算不上如何華麗,但用的是正五品以上才能用的形製,明明白白地印著傅氏的家徽。這頂轎子所代表的身份,正是她那種大家小姐特有的鬆弛感的來源之一。

大齊帝國很講究禮教,更有種種強調所謂女德的風俗。傅小姐生為大齊帝國的女子,天然就處於被禮教所欺的劣勢之中。

但她顯然有一個有能力、也有心為她把沒有道理的規矩習俗踩在腳下的父親。

餘墨痕猜測,巡按大人這次突然前來,上來就帶著女兒破了一條舊俗,大概既有揚一揚官威的意思,也是表明了要替他女兒震一震夫家的態度。

衛家向傅氏求娶的是一個見都沒見過的女孩子。誰都能看得出來,他們真正所求的,其實是巡按大人這個官位甚高、事權頗廣的嶽父;所以既然巡按大人這個做父親的已經表了態,將來傅小姐嫁過來,又有誰敢拿這些規矩來欺壓她?

巡按大人鼻孔朝天,簡直沒把衛臨遠放在眼裏,實在很難叫人生出好感來。但餘墨痕既然領會了人家這一層護衛女兒的心意,此刻看過去,竟然覺得這對父女還是有一點可愛。

與此同時,她心裏也稍稍有點酸楚起來。

餘墨痕是個日日都要奔命的窮人,“鬆弛”這兩個字,背後所代表著的安然,在她十幾年的人生裏,恐怕從來沒有出現過。

從前在哀葛的時候,餘墨痕倒也沒有覺得自己就不如那些把講武堂當成月老廟的大戶小姐。她縱然出身寒微,但既然沒有父母管教,也從來沒有把婚姻當回事,自然就不用受那些條條框框的約束;她的生活雖然有諸多苦楚,卻難道不是精彩的多?

然而,傅小姐的出現,終於打破了餘墨痕一直抱持的這種幾乎是自我安慰的幻想。

餘墨痕自以為多擁有的一點自由,傅小姐並不是沒有;而傅小姐所擁有的那些允許她任性、允許她鬆弛的生活環境,比如傅氏的地位,比如富足的家庭,比如愛護她的父親,以及在這種環境中養成的心態和氣質,餘墨痕通通都沒有。

傅小姐自然不知道,邊上那幾個侍女裏,有人對著她亂七八糟地想了這許多事情;反正,在傅小姐過往的人生中,旁人投諸於她身上的羨慕的眼光,豈非已經太多?

她隻是保持著那副安然而愉悅的樣子,信步走到了巡按大人的身邊,向著對麵的衛臨遠行了個平輩的禮,明朗的笑容綻開如一朵海棠,道,“衛公子,你好呀。”

餘墨痕不由抬眼去看衛臨遠,竟看到那張熟悉的臉上,已然露出了些許叫她覺得格外陌生的癡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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