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三十章】小艄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462

餘墨痕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弋小艄的意思。

她麵上不動聲色,心底卻是一鬆——她這會兒的處境並不像她之前想象的那樣危險。她的確違背了從前向衛業醇發下的誓言,但是衛業醇並沒有因此而打算謀害她。

餘墨痕有點不好意思地扯了扯頭發。

大約是江山船上的經曆太過駭人,她的心智現在都沒有從那種極度慌亂的狀態中恢複過來,所以才會把衛業醇想得那般陰狠刻毒。

弋小艄見她沉默不語,便又解釋道,“你也不要多想。衛老先生說了,你雖然來得不是時候,但他也知道這不是你的本意。”

她說話的語調冷靜而從容,與從前江山船上的女鬼形象絕無相似。

餘墨痕一麵感慨,一麵點了點頭。她雖然對弋小艄並無任何信任可言,但也聽得出來,這的確像是衛業醇會說出來的話。

衛業醇為了不讓他那個高枝上的兒子跌了身份,一直著意防著餘墨痕,因此對她的私事常常有些特別的興趣。既然如此,他就應該有能力調查清楚,餘墨痕來到臨海縣實在隻是湊巧,所以隻托弋小艄給了她一個警告。

餘墨痕並不知道,弋小艄是出於什麽原因,居然不顧朝廷的禁令離開了江山船,來到衛家的商船上來做護船師。不過,因為這一層關係,餘墨痕也能夠想見,以衛家的人從前在調查餘墨痕的時候展現出的實力,弋小艄前段日子幾乎把餘墨痕從江山船上賣到花樓裏去的事情,恐怕也瞞不過衛家。

弋小艄轉達的這個警告本身並不叫如何駭人,然而因為帶話的是她,對於餘墨痕而言,這可真是振聾發聵。

這大概也是衛業醇希望達到的效果——誰讓餘墨痕機緣巧合之下,違背了那價值兩萬錢的誓言呢?

弋小艄把這個警告帶到之後,一路上便沒有再怎樣難為過餘墨痕。

隻有飛廬溯風經停沿途港口的時候,弋小艄才會給她一點特別的“照顧”——餘墨痕偶爾去陸地上走走,弋小艄總會找個借口派幾個巧工、水手跟著一起,非得一路陪著餘墨痕回到船上才罷休。

弋小艄在這方麵倒是個很敞亮的人,她跟餘墨痕明白說了,這是衛業醇叮囑過的,為的是防止餘墨痕半路上又跑回去騷擾衛臨遠。

後來船行至距離臨海縣很遠的地方了,弋小艄看餘墨痕並沒有半路上逃跑的意思,也就沒再多事。

這一方麵是因為弋小艄覺得沒必要再盯著餘墨痕,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她不打算再麻煩那些難得能上岸輕鬆一回的水手。

弋小艄跟水手們相處得很好,知道他們有意避開餘墨痕。遠行的船上寂寞得很,水手們因此格外喜歡熱鬧。對於他們來說,謹小慎微的餘墨痕就顯得過於沉默、難以相處,跟她一起出行,實在是一種十分叫人尷尬的折磨。

與此同時,水手們自己也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

他們都是大風大浪裏闖將過來的人,對於船上的寡淡夥食頗為嫌惡,每次遇到上岸的機會,他們都要偷偷摸摸地藏些新鮮食材回來。次次都跟在餘墨痕身邊,就相當於放棄了這個念想。水手們一旦失望,連帶著更加不喜歡餘墨痕,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其實餘墨痕隻是不愛跟陌生人混到一處罷了。

她心底覺得水手們的做法還挺可愛,也不太認同在船上管控飲食的規矩,因此,她雖然早就察覺了每次停船時廚房裏多出來的各種不該出現的補給,卻也從來沒有揭穿過。

她素來不是個長袖善舞的人,因此也從來沒有解釋過這些。反正,如今總歸是沒人再尾隨她了,餘墨痕也樂得自由。

她自己也很珍惜上岸的機會,樂意一個人四處走走轉轉。畢竟,她在飛廬溯風上也實在悶得很。

尤其在底艙裏工作的時候,她因為心底對弋小艄從前的行徑心存芥蒂,始終對她能避就避。若不是因為希望多在這寶庫般裝滿了偃機的底艙裏多多探索,餘墨痕早就跑了——看到弋小艄在場,她便總覺得有一雙人鬼莫辯的眼睛盯著自己。這實在使餘墨痕十分不自在。

然而餘墨痕經曆過的種種麻煩,都已經明明白白地教給過她,麻煩要來,逃避是沒有用的。

比如有一類事情,雖然發生在弋小艄身上,卻始終讓餘墨痕覺得如鯁在喉,總想找個機會管一管。

飛廬溯風上,除了餘墨痕之外,恐怕沒有人知道弋小艄的來處,也沒有人見過她陰狠毒辣的一麵。水手和船工們隻曉得這個身量頗為嬌小的女人不僅很有些本事,而且嬌俏可人、隨和可親,從來不仗著她護船師的身份作威作福,反而樂意跟他們喝酒閑談,混在一處。

這原本也不是什麽壞事,有時候餘墨痕看見,也很是羨慕弋小艄這副人情練達的本事。

隻是時間長了,船上的男人們便經常會跟弋小艄開一些曖昧不清的“玩笑”。

餘墨痕以她有限的見識,也聽得出來那些“玩笑”既無恥又無賴,所以遇到這種情況的時候,她通常都盡量遠遠地避開。

她的母親倘若在世,看見這一幕,恐怕也會難得地露出一點欣慰的笑容。她活著的時候竭力向餘墨痕灌輸的“閨秀”教育,仿佛終於起了一點作用。

隻有餘墨痕自己知道,她從前拒絕母親那一身怯懦柔婉的氣質,如今厭煩水手船工的“玩笑”,其實都是出於一樣的理由。

她不想和自己的母親一樣,被整個大齊帝國加諸於女子身上的種種無稽規矩死死釘住,徒有一身符合他人眼光的弱質,離開父親和丈夫便無法過活下去;她更不願被這些男人話裏話外當做玩物。

她費了這許多力氣,才漸漸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人生,豈能被他人隨隨便便降格?

弋小艄則不然,她的反應幾乎符合男人們所能想象到的最完美的情況——她的酒量很好,酒品也不錯,遭遇“玩笑”的時候,整個人沒有半點羞赧的意思。能揭過去的時候,她當然也會盡量揭過去,但別人硬要占她的便宜,她也沒什麽反對的意思。

當然弋小艄也沒有準許過——可是在這幫男人眼裏,沉默與默許之間,並沒有任何區別。

弋小艄也做過一點小小的反抗,可這反抗的主要作用卻是使她更加撩人。有時候男人們實在欺負得緊了,弋小艄便會用不輸於對方的玩笑反唇相譏,逗得大家樂一樂了事。反正她總有本事“全身而退”——給人摸一把大腿、掐一把細腰都算不上什麽大事,雙方暗地裏交過一回手,明麵上都不提,便可當做沒發生過。

她的底線,顯然要比餘墨痕低上許多。

水手和船工們因此而稱讚弋小艄明事理、有滋味、吃得開。偏偏餘墨痕這個對弋小艄沒有任何好感的人,心中一直很為她不平。

餘墨痕從來沒有深究過她“玩笑”時的笑容是否出自真心。

她看不慣的是那些“玩笑”本身。

在餘墨痕看來,弋小艄縱然出身於江山船,但她所擁有的本事,無論如何也遠遠超過這些全靠出賣體力為生的水手。為什麽這樣一個才能不輸於男子的女人,卻必須如此甜膩膩地笑著承受這樣的侮辱?

再退一步,即便此刻他們不是在飛廬溯風這樣的正經商船上,而是身處藏汙納垢的江山船中,難道這些男人們就有把弋小艄當個玩意兒的權力嗎?

在餘墨痕的觀念裏,無論是江山船這種遊離在國法之外的特殊花船,還是在大齊帝國各種官營私營的娼館,即便裏頭的姑娘以賣笑為業,可是不從業的時候,作為人的她們,也是值得尊重的。

然而,盡管餘墨痕有著非常明確的態度,她也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所以始終不是個多事的人;與此同時,她心中還有著許多的自卑和怯懦,這些幾乎是與生俱來的特質常常阻止她隨自己的心意而行。

除非有些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觸及她的底線,餘墨痕才會有爆發的時候。

終於有一次,船上有個水手偷偷喝醉了酒,仗著酒壯慫人膽,晚飯結束的時候,居然欺負到了弋小艄做正事的底艙裏去。

船上隻有一個管事,統共隻長了一雙眼睛,總有盯不過來的時候。船工們也從來不會放過偷懶的機會,晚飯之後這個時間段,會認認真真地在底艙裏看護偃機的,隻有身為護船師的弋小艄和對偃機有著無盡好奇心的餘墨痕。

顯然,由於餘墨痕的刻意躲避,她們兩個縱然身在同一間艙室裏,也並沒有廝混在一處,隻是各做各的罷了。

在那個水手看來,這種隻有兩個關係不太密切的女人在場的情況,顯然是個得天獨厚的機會。

一個適於犯下某種曖昧的罪行的機會。

底艙裏全是結構繁複的偃機,活動空間很小,視野也相當有限。所以那個一身酒氣的水手摸進來的時候,餘墨痕居然沒能夠第一時間找到他。

等餘墨痕的眼睛和鼻子好不容易統一了方向,終於捕捉到水手的身影的時候,水手已經摸到了弋小艄身上。

上一章 目 录 下一章

猜你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