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十八章】生死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8540

餘墨痕心緒不寧,又受風聲驚擾,睡得很不舒服。她醒過來幾次,都看見塗廉坐在原地沒動,也沒見他睡過去。

塗廉果然是個很有擔當的人,即便是如此困苦的情況,他也一力承擔著最大的責任,每隔一段時間就探頭看看,顯然是在檢查窩棚的狀態能不能扛過這陣風雪。

丹桑心態倒是很好,窩在一邊不管不顧,睡得稀裏糊塗,鼾聲都比別人響亮些。

塗廉肯出錢請“老馬”,顯然不是請他來睡覺的。

餘墨痕看得出來,塗廉不願把寶貴的時間和補給都白白花費在等待上。

這人皺著眉頭,似乎一直在考慮之後的路線;想到什麽,也沒興趣跟這支良莠不齊的隊伍集體討論,直接抄起丹桑的煙杆,戳醒這匹“老馬”,嘟嘟囔囔地互相懟上一陣。

餘墨痕呆在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默默腹誹這種對話毫無意義。

反正塗廉怨懟的表情就算明明白白擺上了臉,最後還是得聽“老馬”的。畢竟在雪山之中,多一分經驗,便多一分保命的機會。

她身邊的喀律顯然心裏也亂得很,翻來覆去怎麽都睡不踏實。餘墨痕終於徹底清醒、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喀律已經跑到塗廉邊上,一塊兒守夜去了。

餘墨痕自認沒那個本事,過去隻能添亂;隻好跟約呷郎旺丹桑幾個擠在一處取暖,摩肩接踵,不分你我。

她這時候反正也無事可做,不由開始亂七八糟地想東想西,竟然又想起她娘來了。

她娘據說有個不錯的出身,娘家人做過官,隻是官場上折了戟,才落了個發配哀葛的下場。她娘作為閨秀的人生,就此轉了個又急迫又潦草的彎,突然成了徙流的犯官之後,還不得已嫁了個當地的流氓——也就是餘墨痕她爹,閨秀的幻夢隻好轉嫁到了餘墨痕身上。

餘墨痕小時候,家裏就已經窮得要死。就是這種境況下,她娘還要費勁給她傳授無處展示的規矩,天天強調男女之防,糾正她言談舉止行坐,防止她成為下一代流氓。

然而餘墨痕此刻的行為顯然有負亡母重望。她不知道自己在這個冰窟似的窩棚裏蹲了多久,骨子裏那一點遺傳自老爹的匪氣,已經收不住了。

這會兒,她很想出去弄點雪來,捂化了,可以拌點麥粉給大夥兒吃。

她先前困倦的時候隻是想睡;這會兒清醒了,那種幹渴和饑餓,簡直逼得她要發瘋。她掃一眼周遭眾人的苦相,便知道他們的感受也差不了多少。

餘墨痕意識到,自己已經開始主動攛掇約呷跟她一起出去了。在哀葛的時候,這種事絕對不可能發生在她身上。她多年積累的自控力顯然正在失去作用。

按照這支隊伍出發時就定下的規矩——也是山裏活命的規矩,她不能一個人脫離隊伍。塗廉和喀律守在門口;丹桑要好好休息,畢竟後麵的路都要靠他;郎旺是餘墨痕不願去招惹的;隻有約呷,看上去一副挺好說話的樣子,是最合適的人選。

餘墨痕想要飲食的渴望實在是太強烈了,她竟然聽到自己那一通胡吹裏相當自然地冒出了幾句髒話。

得了吧,她想著,什麽閨秀,見鬼去吧。

塗廉卻突然看向這邊,盯著約呷看了一會兒,道,“你臉色不大對。”

餘墨痕趕緊閉嘴,仔仔細細把約呷打量了一陣兒,還是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老馬”丹桑聞言,也磨磨蹭蹭地坐起身,看了約呷一眼,就道,“你嘴巴烏成這個樣子,肯定腦仁疼得要死,還想吐,是不是?”

約呷顯然被說中了,苦著臉點點頭。

餘墨痕恨不得從門縫裏溜出去。

所有人的臉都凍得發白,她不具備塗廉和“老馬”那種建立在豐富經驗之上的洞察力,根本看不出約呷和其他人的區別。

但她跟著這支隊伍,一路耳濡目染,也知道在如此之高的雪山上,這點看似不起眼的症狀,也有可能會要命的。

餘墨痕心裏愧疚,卻也無計可施,隻能趕緊伸手幫約呷鬆了鬆風帽,道,“你先歇著,想吐就吐,我……我想辦法給你弄點水來。”

“你亂充什麽行家?”郎旺不知什麽時候也醒了,對著這邊冷笑道,“小姑娘,先管好自己吧。”

“我自然不是行家,”餘墨痕轉頭去問丹桑,“約呷這個樣子,會不會有什麽危險?”

“得先在這裏歇一歇,觀察一下,”丹桑也不好妄下結論,“挺過去了就還能往上;實在不見好,就隻有下山了。”

“別吵了,”塗廉看一眼外頭,臉上突然隱約閃過一點哭笑不得的神色,但很快又恢複了平日裏的冷漠,“雪停了。”

他盼這一刻,已經盼了許久,原本該欣喜地立即帶上所有人立刻出發;然而他的夥伴約呷卻出了狀況,不一定能夠繼續往前。

塗廉還在糾結,郎旺已經一把將行囊甩到背上,對約呷道,“小老弟,咱們要去的地方,離這裏估摸隻有半天腳程。你要還是個男人,就利索點跟上。”

約呷點了點頭,慢慢地站了起來。看去實在勉強得很。

他沒有選擇退,餘墨痕卻衷心希望他退。

還有什麽,能比生命更重要呢?

丹桑則露出了些許奇怪的神色,道,“傳說裏山中金脈所在的那片地方,半天可走不到。”

餘墨痕心道,這夥人神神叨叨地瞞了她一路,果然還是信了那些虛無縹緲的傳說,貪圖所謂雪山之上由格茂大神親自加持過神力的特殊千歲金。

郎旺聞言卻皺了皺眉頭,他瞟了一眼塗廉,就對丹桑道,“老哥,到這個時候了,我就實話跟你說了吧。咱們這一夥結伴上山,並不是要找那鬼知道在哪兒的什麽金脈,我們要找的,是另外一種東西。”

餘墨痕的臉悄悄地紅了。

她剛剛還十分篤信自己的揣測,一不小心,就給這幾個已經共同度過了許多困苦的夥伴,錯誤地扣上了一頂貪婪的帽子。

塗廉沉默一會兒,也不打算再瞞下去,隻道,“以頂峰為心,向西南方五裏半,有一個陡坡,丹桑你隻需把我們帶到坡下,後邊的路,我們自己就能行。”他說著,看了一眼餘墨痕,又補充道,“到時還請你帶著瑟勒,等我們兩天。倘若我們不幸沒能出來,還請你照原先說的路線,帶她翻過埡口,到東麵的齊國內地去。”

餘墨痕聽著,一方麵感念塗廉還顧著她,一方麵也有些不舒服。畢竟,這樣的話語,配上塗廉那一向冷冰冰、過分嚴肅的語調,簡直像是在交代後事。

丹桑想了一會兒,就答應道,“那也容易,倒還近些。”他畢竟是個生意人,曉得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他說著又看一眼約呷,“要麽你在這裏等等?應該還算安全。”

塗廉顯然也是這個意思。他縱然急於前進,卻一向以大夥兒的性命為重,很有些顧慮約呷的狀況。

約呷還是那副文文弱弱的樣子,卻極為堅決地搖了搖頭。他不知是否是受了郎旺刺激,隻堅定地道,“我跟著你們去。”

餘墨痕聽見這話,便覺得耳熟;想了一想,突然意識到,她看自己與看約呷,竟然是不同的兩種想法。

她自己豈非也說過同樣的話?豈非也硬要逞能?即便已經給塗廉他們添了許多的麻煩,她豈非仍然為了自己的這份堅持,產生過一點小小的感動?

為什麽類似的事情,發生在約呷身上,她就擔心起人家來了呢?她究竟是顧慮約呷的安危,還是生怕約呷的狀況給他們帶來麻煩?

她自己都沒有想明白,更不好再出言阻止,便任由約呷跟著去了。

到了那陡坡下,她和丹桑站在一起,目送著那一行四人艱難地行進,漸漸消失在惟餘莽莽的雪境之中。

餘墨痕並沒有想到,這就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到約呷了。

兩天之後,餘墨痕再跟著丹桑去約定的地方,很快便看見遠處幾個熟悉的身形。

塗廉、喀律、郎旺,正在用之前餘墨痕教給他們的滑車,拖著一樣沉重的東西,非常艱難地向這邊走來。

餘墨痕以為自己被上下一白的冰雪晃花了眼睛,看了又看,數來數去,卻還是隻數出了三個身影。約呷呢?他們拖著的是不是約呷?

待他們走近了,餘墨痕掃了一眼,看清他們一路拖回來的隻是塊平平無奇的石頭,趕忙上前去問,“約呷怎麽沒跟你們一起?”

三個人都不說話。

喀律垂著頭,淚水眼看著便流了下來。兩道淚痕還沒有劃過她黝黑的麵龐,便已經凍在了臉上。

他們誰也沒有解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過了許久,郎旺才大聲道,“我會永遠記住約呷。他是一條真正的漢子。他是我的兄弟。”郎旺是個一向以硬漢自詡的人物,此刻竟也帶上了一點哭腔。

餘墨痕聽他這樣講,又是悲傷,又是憤怒,啞聲道,“難道他不舒服、他退卻,就不再是一條漢子?”

郎旺的確一向是這樣認為的。但是此刻,他卻仿佛突然失去了反駁餘墨痕的底氣。

好一會兒,塗廉終於開口,對餘墨痕道,“不是你以為的那麽回事……約呷自己也沒想到,他的身體已經那樣糟糕。他一路上都在咳,可是不管我們怎麽勸,他都不肯回來。他知道,缺了他一份力,我們是沒辦法把這塊山石挖出來的……結果還沒離開山洞,他的心力便無以為繼……郎旺的話說的很不好聽,但也沒有逼迫過他。說到底,約呷還是一心為了我們這支隊伍……總之,不要再提了。”

餘墨痕默默閉上了嘴。

她心裏清楚,逼死約呷的不僅僅是他突如其來的身體不適。若不是為了作為商隊一員的責任,為了兄弟之間的信任,為了不知是誰定下的“男子漢”的標準,約呷也不必如此搏命。

可是,這也是約呷自己的選擇。換做餘墨痕,她或許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她縱然不在乎什麽男子漢的顏麵,可是她也絕對不願意因為自己而拖累整支隊伍。

約呷死了,誰都不好過。餘墨痕不願再狠心去揭開他們將攜帶一生的瘡疤。

丹桑也跟著沉默了許久。或許是常年出入雪山的緣故,他對於生死之事,比其他人看得開些。饒是如此,他也長歎了一口氣,才道,“看來你們要的東西已經拿到了手,既然如此,我就帶著你們出山吧。你們能活著離開,對於故去的兄弟來說,就是最好的慰藉。”

“你帶著他們走吧,”塗廉突然道,“我還不能下山。”

喀律和郎旺顯然也沒想過會有這麽一出,都是一臉愕然。喀律急道,“你這是做什麽?你難道不知道,在山中決計不可獨行?”

“我上一次來蚩魯山,便幾乎是獨自一人離開的。”塗廉還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餘墨痕卻能感覺得出,這個一向拒人千裏的人,已經被極度的悲傷浸透了,“我請瑟勒盡量幫我們節省力氣,就是希望之後這段路,沒有我,你們的體力也足夠帶著石頭平安離開。”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臉轉向餘墨痕,露出了一種在他臉上很少見的表情。那是一種感激混合著愧疚的表情。“說起來,我們幾個之前能夠活著出來,還是全憑你教我們做的滑車……瑟勒,你這份助力,我到死都會記著的。”

“可是你呢?”餘墨痕也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麽,始終對塗廉有些特別的關切。她聽得這番話,心頭便仿佛籠上了一層灰翳,隻覺得格外不詳,不由脫口道,“你又要去哪裏?”

“我要到頂峰去。這是我一位故友的心願。”塗廉解釋著,目光躲開了所有人,“蚩魯山凶險如此,我不會再帶人來這裏搏命了……這是實現那人心願的最後一個機會。”

上一章 目 录 下一章

猜你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