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十七章】風雪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8190

進山的路途之艱險,是餘墨痕從前完全無法想象的。

哀葛本來就在山區,圖僳人聚居的地方,少有幾條像樣的路——但那畢竟是路。

越靠近蚩魯山,餘墨痕越能親身體會到,什麽才是真正的舉步維艱。

塗廉他們刻意避開官道,一出哀葛,便進入了人跡罕至的深山密林。種種懾人的怪禽走獸且不論,光是沒完沒了的螞蟥,已經讓餘墨痕吃了不少苦頭。

看似靜謐壯美的群山之間,變數之多幾乎把餘墨痕逼瘋。她縱然體力不錯,麵對種種狀況卻是經驗全無:趟水有漩渦泥沼,過坡有崩岩落石;暴雨,雷擊,冰雹,短短幾日,四時的天氣便走馬燈似地轉了一遍。

憑著這支商隊從前出入深山的時候用人命攢出的種種經驗,一行人好容易爬出不見天日的穀地,才翻上草木逐漸稀少的高坡,山風立馬長成巨魔,四麵八方地回旋呼嘯。餘墨痕被生生吹得跪伏在陡坡上,已經皸裂的手掌不管不顧地抓著地上遍生針刺的草根,才勉強穩住身形。

喀律看不過去,拉了她一把。她們好不容易爬上來,找了塊稍大些的石頭靠著休息——餘墨痕不敢坐下,生怕她那一對劇痛的膝蓋無力再支撐自己站起來——塗廉才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之後的路,可比這個艱難得多。”

郎旺拿了水袋給她,道,“過了前邊那一片‘火海刀山’,就是距離蚩魯山最近的村子。你要是支撐不住,就別費這個勁了,直接留在那兒吧。”

餘墨痕沒說話,隻接過水袋費勁地喝了幾口。那水甘冽而冰冷,像一把鋼針刮過她的喉嚨。末了,她抹一抹嘴角,道,“我跟著你們去。”

他們並沒有休息多久。塗廉他們隻是站著喝了些水,行囊都沒有放下,便再次出發了。這夥人的身體裏仿佛有無盡的千歲金,時時刻刻熊熊燃燒,不死不滅。

餘墨痕雖然心裏已經有所準備,走了許久,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塗廉說的“艱難”,郎旺說的“火海刀山”,並不是在嚇唬她。

麵前是一片望不到頭的碎石長阪,這地方地質奇特,目光所及之處,層層摞起的石礫竟然呈現出一片如火如血的慘烈紅色。

要命的是,這坡地簡直無處下腳——成千上萬獠牙似的石礫,尖銳細碎,已然將這裏鋪成了血色的刀山。

餘墨痕小心翼翼地踩下去,腳尖觸及之處,石礫立刻一陣滑動,她一個重心不穩,幾乎撲倒。

旁邊及時伸來一隻手,穩穩當當地架住了她。

餘墨痕回過頭去,竟是郎旺。

這人即便是嚴肅的時候,也帶著三分油膩膩的嬉笑,“你就不怕,這一跤摔下去,把這張小臉上紮出幾個窟窿來?”

餘墨痕立刻回嘴道:“我本來也不是靠臉吃飯的。”

她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其實不算是個內斂的人。

從前在哀葛,她自覺卑劣,處處拘謹,處處退讓,不多說不多問,隻求一個苟且偷生;如今她跟著這支隊伍風餐露宿地顛仆了一路,學著閨秀們做出的那點樣子早就給磨沒了,從裏到外都粗糙了許多。

她自己都能明顯地感覺到,幾天下來,她不僅臉皮變厚了幾分;從前竭力悶在心裏、不是逼急了絕不冒頭的脾氣,竟然也呼吸到了幾口自由的空氣。

這會兒郎旺逗她,她倒也不惱,隻是也不似往常那般退讓了。

然而她注意力一離開腳下,步履立刻不穩,險些跟著再摔一跤。

這次來扶她的卻是塗廉。

“你別吵她分神,”塗廉的聲音還是冷冰冰的,“她本來就不太會走。”

他說著便放開了努力站穩的餘墨痕,對她道,“你慢慢來。沒事。”

餘墨痕一呆,不知道是錯覺還是怎的,居然從塗廉臉上看出一點溫和的神色,隱隱約約竟然有點元憑之的影子。

她這樣想著,趕緊掐一掐指尖,叫自己集中注意力。

摔下去的話,紮到臉倒也沒事;就怕崴了腳,那麽之後的路,這夥人恐怕就真的不會帶上她了。

碎石長阪縱然難走,除了難走以外,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危險。喀律見餘墨痕走得雖慢,也還算順利,便沒再管她,跟著郎旺和約呷往前去了。

他們幾個腳程都快,即便在這刀山似的碎石長阪上,速度仍然不減。山坡起起伏伏,不一會兒,餘墨痕便連他們的影子也看不到了。

餘墨痕的鞋子早已磨破,堅硬粗糲的石礫很快將她的腳磨出血來。

可是她感覺到痛的時候,沒有驚呼,也沒有停步,反而加快了腳程,硬是幾步一趔趄地從這刀山上生生挪了過去。

恐懼和孤獨從來沒能壓垮她,況且,此時她也並非隻一個人。

塗廉按照他作為頭領一貫的作風,堅守著押隊的位置,緊緊跟在餘墨痕身後。

他這樣做,一定是出於責任感;或許是因為餘墨痕這一路給他們想出了許多工具的製法;還有很小的一點可能,是不忍心丟下餘墨痕一個人。

餘墨痕心裏又是感激,又是負疚,腳下竭力加快了速度。不論這個人是出於什麽樣的理由看護著她前進,在這令人感到極度的恐懼、孤獨、脆弱的火海刀山上,塗廉的陪伴,畢竟給她帶來了許多慰藉。

他倆終於抵達那小村落的時候,喀律他們幾個已經修整好了,正和幾個山民坐著談事情。

塗廉是頭領,頭領既然到了,生意談得更快。餘墨痕進屋喝口水的工夫,喀律便過來知會她道,“‘老馬’已經找到了,補給也備齊了,午後就要出發。你歇一會兒,準備準備。”

餘墨痕早先就覺得奇怪,這會兒聽喀律提起,才想了起來,問道,“為什麽到了哀葛山下,還要雇馬匹?難道就連雪山上的路,馬也比人認得熟嗎?”

喀律先是一愣,隨即便一陣大笑。

她正待解釋,塗廉帶著一個漢子走了進來,一邊給他倒水,一邊對餘墨痕道,“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引路的‘老馬’。”

餘墨痕這才明白,雪山上的‘老馬’,原來是引路人的意思。

喀律接過話頭道,“其實真正的馬匹也是要雇的,不過,那要等我們帶著東西下山的時候。至於在山上嘛,”她頗有些景仰地看著‘老馬’,道,“就算是最擅長識途的馬匹,也比不過我們請來的這位大哥。”

那漢子個頭不高,敦實、健談、滿麵紅光。這都是居住在蚩魯山一帶的山民常見的特征。

餘墨痕跟他隨意聊了幾句,已經了解了許多事情。

那漢子名叫丹桑,是個老江湖了。他說話的聲音已經有些嘶啞,嘴裏卻還叼著煙葉——那是塗廉為了請他,特意帶來的。

丹桑這人看來挺喜歡山外產的煙葉,拿起來便抽個不停。

這對於常年在雪山上下勞作的“老馬”來說,顯然是個很不好的習慣。丹桑卻仗著藝高人膽大,並不在乎。

他說起蚩魯山上的事情,既風趣,又輕鬆,餘墨痕死死按在心底的那些驚慌失措,都要因此平複下去了。

但出發之後,她立刻就意識到,根本不是那麽回事。

看似玲瓏剔透的冰雪世界,處處都是陷阱。

餘墨痕出師不利。說起來,那冰屐還是她自己改裝過的,防滑的性能大有提升;然而她畢竟是頭一回上冰原,穿上冰屐之後,還是鴨子似地歪歪扭扭學了半天走路。她還沒走順,又一腳踩進暗流,冰水瞬間湧進鞋子裏,凍得她整個人一縮。

上了雪山,郎旺不知是否出於緊張,脾氣明顯變得暴躁了許多。這人看不過眼便要說她,“你呀,沒本事還非要跟來。就知道逞能。明明是個圖僳人,怎麽跟齊國的嬌小姐似的。”

餘墨痕自知理虧。她人一慫,從前哀葛那個低頭不語的打雜小妞就現了形。

她沒什麽話好說,隻能使勁綁好腰間的繩子,悶頭踏上前邊人的腳印——這路是走在最前的丹桑拿著手杖探的,一路也不知避過了多少吃人的冰縫;實在避不過的,丹桑便教他們趴下,從懸在冰縫上頭、看去格外脆弱的一層薄雪上,一點一點爬過去。

餘墨痕自己隻需要跟著走跟著爬,自覺已經占了天大的便宜。

她為了萬一有人掉入冰縫時方便施救,特意改進了繩結,使得前後兩人之間的距離可以靈活調整。然而此刻,她卻不自覺地漸漸靠近了前頭的塗廉。仿佛稍微隔得遠些,她整個人就要徹底暴露在無處不在的危險之中。

她意識到自己這荒唐的想法,立刻就知道自己已經怕得厲害了,趕忙將五感狠命約束,權當自己隻長了一雙腳,一步步拚了命地往前走。

不知折騰了多久,隊伍忽然停下了。餘墨痕抬頭一看,心道大事不好——下雪了。

雪山上處處白茫茫一片,丹桑這匹“老馬”中的老馬,也隻能勉強借助周邊的山峰走勢辨認方向;如今下起雪來,更是什麽都看不見,斷然不能再行進了。

塗廉他們顯然遭遇過這種情況,一看天色不對,也不慌亂,隻是立刻停下來跟丹桑打個商量。

塗廉顯然是想繼續往前的,“停留在此處,也是浪費體力。在這山中多留一刻,風險便要增加一分。何況這裏地處兩峰之間,等會兒入了夜,大風回旋起來,完全有可能把咱們吹跑。”

“可是倘若再往前走,”丹桑不愧是“老馬”,臉上一點緊張的神色都沒有,完全是一副就事論事的淡然態度,“就算是我,也沒有辦法保證絕對不迷失方向。”

他語氣雖然沉穩,餘墨痕卻聽明白了:橫豎都是死路一條。她一顆心立馬就沉了下去。

兩邊僵持不下。丹桑歎了口氣,四處張望了許久,又仗著技藝高超,一個人在風雪中走出了老遠,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過了好一會兒,餘墨痕都有些擔心了,丹桑才再度出現在眾人麵前,頗為淡定地道,“前邊有個廢棄的窩棚,我上次來的時候,還在裏麵避過風。雖然破落了些,應該還好使。”

餘墨痕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不隻是她,所有人望向丹桑的眼神,都寫滿了感激。

一行人跟著丹桑冒死往前走了好長一段,總算抵達了他說的那個窩棚。

這窩棚勉強能擋雪,卻並不比外邊暖和多少。

餘墨痕行進的時候強撐著一口氣,所有精力都集中在腳步上,這會兒安定下來,立刻就感覺到了體力的極度衰竭;再加上周圍刺骨的寒冷,凍得她全身發麻,她幾乎立時就要昏睡過去。

可是這個節骨眼上,她哪裏敢睡,隻能暗暗狠勁兒掐自己,勉力保持清醒——她對自己,一向有點心狠手辣。

眼看風勢漸猛,郎旺不知道是不是凍壞了腦子,竟然掏了塊篷布出來,試圖堵住門口漏風最厲害的地方。剛一掛上,果不其然,那篷布就脫手飛走了。

郎旺:“……”

塗廉走過去,眼皮都懶得抬一下,直接把郎旺轟了回去;他自己卻背靠著門口坐下,將將擋住風眼,淡淡道,“都休息一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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