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十九章】險峰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8131

主峰頂上蓋著一層新雪,原本刀削斧刻般的山尖,此刻看去,竟然也圓潤了幾分,很有些可愛。

但這並不是什麽好事情。

越接近頂峰,山體中裂開的冰縫越多、越深;而雪越厚,下頭的冰縫就越難探出。

盡管如此,郎旺和喀律遙遙望著頂峰,臉上卻沒有絲毫的恐懼。

這倒不是因為他們已經完成了任務,可以就此下山。

“頭兒,”郎旺梗著脖子道,“你要是非得自己去,那就是瞧不起兄弟我了。”

餘墨痕猛然回頭看他。

郎旺這人很有些反骨,一向明白坦蕩地厭惡著塗廉的齊國人身份,“頭兒”這個稱謂,也從未喊得如此真誠。

看來,區區兩天之間,或許真的發生過什麽令餘墨痕難以想象的事情,帶走了約呷,卻又讓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發生了如此之多的改變。

“多一個人便多一分力量,”喀律也表了態,“何況,我們也絕對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位朋友了。”

丹桑沉思了一會兒,插嘴道,“攀爬頂峰是要拚命的事情。你們真的打算去?”

塗廉看看郎旺,再看看喀律,把頭轉向一邊,道,“我實在不願再拿你們的命冒險。”他說著又看一眼餘墨痕,道,“而且,瑟勒是要下山的……”

“我跟你們一起。”餘墨痕原本還在猶豫,聽見塗廉這樣說,立刻就打定了主意。

餘墨痕自己一個人過慣了,最受不得別人為她著想。從前元憑之幫她甚多,她至今放在心裏不敢忘。而在這支商隊裏,自入夥以來,她也沒少受人照顧,塗廉越替她考慮,她就越覺得不能拖了人家後腿。

她生怕郎旺嫌棄她沒能耐,又找補了一句,“我若是這會兒下山,還得讓丹桑大哥帶著;你們沒有‘老馬’引路,真的能到頂峰上去嗎?”

丹桑就笑了,“我可還沒答應帶你們去。”

塗廉立刻道,“既然‘老馬’都這樣說了,我看,你們還是下山去……”

“得了,我說‘頭兒’,”丹桑還是一臉的好笑,“你真看不出來,你這隊伍裏,一個兄弟、兩個女娃娃,都是鐵了心要跟你一道去送死?”他說著就歎了口氣,“做我們這一行的,客人不帶下山,自己先跑了,將來那生意就難做了。”

“這麽說你是答應了?”喀律挺開心地拍一拍塗廉,就道,“頭兒,你就別推辭了。”

丹桑苦笑道,“真沒見過這麽上趕著去送死的。”

“死,我自然是不情願的,可是我更不情願讓塗廉獨自去死。”喀律突然一本正經,“我跟著去,至少能給他增加一些活下來的機會。”她看一眼餘墨痕,又笑道,“咱們都是有本事的人,從頂峰上翻過去,照樣把瑟勒帶下山。”

餘墨痕被喀律的話所鼓舞,心裏頓時升起一股豪情。

這股豪情燒成了一把火,支撐著她,也支撐著所有人,一鼓作氣,抵達了最後一個陡坡。陡坡之上,就是頂峰。

丹桑叫他們停下休息一會兒,讓他這匹“老馬”先上去探探路。

餘墨痕凍得瑟瑟發抖,搓著手,跺著腳,姿勢相當難看地在原地動來動去,防止脆弱的肢體在攀上最後最難的一段路之前失去知覺。

天越冷,人就越困。餘墨痕生怕睡過去,找話題道,“你們帶出來的那塊石頭,看來可是平平無奇。”她的聲音近似於自言自語,也沒有奢望過會有人回答她的話。

喀律卻接過話頭,道,“走到這裏,我們已經稱得上是生死之交。其實也沒什麽好瞞著你的了。”

她這樣說著,還是停頓了一下,眼神非常明顯地在征求塗廉的意見。

塗廉立刻就有點無奈地歎了口氣,但還是點了點頭,道,“這石頭的確不起眼。但有一本書裏麵記載過,用這種石頭做成機甲盒的內壁,燃燒千歲金的時候就不會過熱,可以大大增加偃機和偃甲的壽命。不過這石頭太過難得,市麵上出現過的那一塊,製成機甲盒之後,曾經炒出過天價。”

對於寫成文字的東西,人們常常具有一種盲目的信任。尤其在哀葛這種不太容易能讀到書的地方,更是如此。餘墨痕從小在哀葛長大,很明白這個道理。

正因為明白,她就更加懷疑塗廉所說的這些事情,“書上寫的也不一定就是對的。這種石頭既然難得,說不定,寫書的人根本就沒有見過它。”

“不會,”塗廉的態度居然很是篤定,“那隻獨一無二的機甲盒,最後由大齊官府出麵,收入了帝都一個專門研究偃甲的地方。而寫書的人,恰好就是那裏的一位將軍,名叫……”作者的名諱顯然沒有那書的內容重要,塗廉回憶了一會兒,才道,“好像是姓元。”

餘墨痕心裏一跳。塗廉所描述的,的確是元憑之能做到的事情。

但她此刻卻偏偏希望不是元憑之。

寫書的人或許隻是隨手記錄了一條對於偃甲之學而言有用的信息,卻因緣際會,引得塗廉一行人上蚩魯山,又因為種種原因,間接讓約呷送了性命。

餘墨痕心中不由五味雜陳,就道,“那石頭既然珍貴,你們又為何知道要來這裏找?難道書中連那石頭的產地都有記載?”

“怎麽可能,”郎旺插口道,“要是真有記載,蚩魯山早就被人挖空了。”他的悲傷還沒有過去多久,那副輕蔑油滑的姿態又冒了頭,“你這種小姑娘,頭發長見識短,想破頭也不可能想到,那塊炒到天價的石頭,就是從我們頭兒手裏流出去的。”

餘墨痕的頭發不算長,自認見識也不短,還是給驚得說不出話來。

塗廉像是被勾起了什麽慘烈的回憶,目光低垂著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當年千歲金脈的傳說最盛的時候,我們一行三人上蚩魯山,隻是隨手撿了那塊石頭固定繩索……後來我……我跟約呷當時的狀況一樣,隻好選擇停下休息。那兩人反正無事,也是年輕氣盛,便相約試膽,趁此機會去攀爬頂峰……”

“原來頭兒你非要到頂峰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情。”喀律大約知道一些內情,臉上顯露出了幾分感慨,“這麽多年過去,我原本以為你已經放下了。”

“關乎人命,我怎麽敢忘?”塗廉苦笑道,“……等我恢複過來,再去尋那兩人,才發現領頭的人已經帶著他們所有的用具和補給下山,隻留下我那位故友……我好不容易找到他,想帶他下山。可他終究……終究還是沒能撐住……”他說到最後,話音已破碎得幾不可聞。

餘墨痕心裏既難過,又很有些不忿,就道,“那個領頭的人後來怎麽樣了?”

“善惡終有報,”郎旺道,“他們齊國人的官府強行要收走那石頭做的機甲盒,就把那混蛋砍了。”

餘墨痕心道這算哪門子的善惡終有報,不過是有人死利、有人死義罷了。

她心裏正唏噓,突然看見了丹桑的身影。

他們說話的時間裏,丹桑這匹“老馬”已經探過了路。不僅如此,他為了方便這些沒有攀過頂峰的人行進,還在能走到的最高處固定好了一條長繩。

山峰越往上,便越陡峭;而他們腳下,看似無害的皚皚白雪之下,要麽是吞人的冰縫,要麽是又硬又亮的冰麵。

雖然他們每個人都有帶著鋒利鐵齒的冰屐,踩在上麵,也幾乎吃不住力。

餘墨痕已經不能靠走的,隻能掙紮似地攀爬。

她右手以飛鷹鎬撐起平衡,左手拉著丹桑掛上去的長繩借力;盡管有這兩樣東西,她能爬到這裏,還要靠她自己造出的一種特殊的機件。

這機件的主體簡單得很,隻一枚鐵圈、一枚鐵鉤。餘墨痕按照自己所學的那點偃術機巧,巧做設計,將那鐵圈扣在長繩上,叫它可以靈活向上推動,下滑的勢頭卻會被鐵鉤攔阻。

這樣一來,他們攀登的時候,腳上雖然難以用力,手上借助鐵圈扣住繩子,總要方便得多;爬不動了,還可以掛在上麵略作休息。

餘墨痕此刻就掛在長繩上,感覺自己像是一隻快要凍死的螞蚱。

這一路爬上來,她已經幾次陷入無底的冰縫,全靠那鐵圈和繩子將她掛住。最深的一次,冰雪已經埋到了她的腰間。

她不知道丹桑之前是如何一個人走到了這麽高的位置。或許,擁有足夠的能力、足夠的經驗之後,人的力量真的能夠達到無法想象的地步。

他們向上攀爬了許久,丹桑之前掛的繩子也終於到了盡頭。

但這裏離峰頂已經不遠。

塗廉跟丹桑打了個商量,決定再次以長繩連接各人,如此一來,萬一有人滑落,也可以暫時以人力拉住。不過丹桑考慮到這地方實在凶險,他自己就沒有束在長繩上,而是來來回回地走在一側,看護著眾人行進,很是盡責。

這樣一來,排在最後一個的,就成了餘墨痕。

她本來有些緊張,不過看著前邊塗廉、郎旺、喀律動作還算沉穩,步履也還堅定,她的心也不由沉靜下來。

三人已經依次攀上了峰頂。

這一路還算平安。

眾人都已鬆了一口氣。

郎旺甚至已經坐下,一邊解開束在腰間的繩子,一邊招呼餘墨痕趕緊上去。

餘墨痕雖然已經精疲力竭,心裏也很為前方觸手可及的勝利而激動。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腳下猛地用勁,想要使出最後的力氣,幾步蹬上去——

她腳下那以一層厚實的新雪作偽裝的雪簷,就在此刻崩塌了。

喀律的反應很快,見狀立刻拉住繩索趴下,塗廉和郎旺也立刻過來,竭力拉住繩索。

塌陷的裂縫另一邊,原本護在餘墨痕身後的丹桑,慌亂間蹬下了幾團冰雪,但總算極為驚險地穩住了身形。

塗廉這才鬆了一口氣,叫郎旺趕緊幫忙按餘墨痕之前教的方法,固定住繩索,結出一組滑車來。他一邊指揮,一邊對著懸掛在冰縫裏的餘墨痕喊道,“你不要怕……你受傷了沒有?”

餘墨痕已經嚇得大氣不敢出。她瞥一眼黑黢黢的腳下,根本看不見底;冰縫裏還掛著無數利齒似的冰淩,張牙舞爪地脅迫著她。

饒是如此,塗廉那難得地略有些驚慌、卻也難得地略有些溫暖的話語,依然慰藉了她。餘墨痕勉力穩住心神,壓出一副盡量平穩的嗓音,對上麵道,“我沒事。”

“我們這就拉你上來,”喀律的聲音一如既往地關切,“你小心一點,不要撞到。”

餘墨痕答應著,很快便感覺到自己約略向上移動了幾分;繩索移動的同時,她頭頂上也撲簌簌地落下了幾團雪來,不知最終墜落到了哪裏去。

就在此時,她忽然聽見了頭頂上一點幾不可察的響動。

她抬起頭,驚恐地看見,失去了雪的墊襯,冰層斷裂處鋒利的棱角,已經割裂了繩索。

她正要叫喊,那繩索終於吃不住力——

她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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