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十三章】求神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7646

餘墨痕打了個冷戰。

清晨的寒意把她驚醒了。

餘墨痕先前摸黑逃跑,體力實在支撐不住,看見這小廟似乎沒有人聲,便躲了進來。周遭安靜,她心神略一鬆懈,很快就睡了過去。

現在天已經亮了,她朝外頭看了一眼,估摸著自己並沒能睡上很久。

她的感覺和疼痛一起變得清晰起來——四肢酸軟,一股鈍痛從後頸一路延伸到前額。

她閉了閉眼,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現在可不是生病的時候。

不遠處傳來了拖遝的腳步聲。

餘墨痕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這小廟離她住的地方很遠,差役們或許一時不會來這裏找她。然而這小廟雖然簡陋,卻並未顯得如何破敗,顯然是有人照顧的。

周遭並沒有什麽好躲的地方,餘墨痕隻好爬到那幾尊塑得歪瓜裂棗的神像後麵蹲著,強打著精神,警惕地盯著門口。

來人是個枯柴似的小老頭,幹瘦羸弱,皮焦色黃,臉如老樹。這小老頭拿著把掃帚,彎下身做掃除。餘墨痕先前呆著的地方留下的那攤水跡,便大喇喇地映入了小老頭的眼睛。

小老頭茫然地舉目四顧,隨便看了看,便繼續揮起掃帚。他做事竟然十分仔細,連神像後頭的灰也要清一清,掃把一揮過來,便發現了呆若落湯雞的餘墨痕。

小老頭看她一眼,將掃帚夾在腋窩,見了個看上去不太標準的禮,道,“小施主來得甚早啊。”

餘墨痕十分尷尬,強作鎮定,張口正要解釋,先被自己嗆著了,咳了老半天。

小老頭道,“我去給你燒點水吧。”說完便拿著掃把出去了。

那小老頭似乎沒有追究餘墨痕那副做賊似的可疑形象。餘墨痕有點無措,隻好手腳並用地爬回殿前,默默站著。

她提心吊膽地等了一會兒,然而實在累得不成樣子,崩潰成沙的心神怎麽也攏不回來了。

不過,餘墨痕好多年來都在跟自個兒較勁,大概也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兒。她這會兒決定先省著力氣,趁那小老頭不在,暫時放鬆下來,四處端詳了一圈。

她麵前刻著三個小洞窟。中間的掛著“無量天尊”的額匾。左邊那個是她方才藏身的地方,裏麵是些黑黢黢的人物,圍著一位同樣黑黢黢的帝王,頭頂上寫的是“東獄廟”,看來是一群鬼;右邊是一位麵色如紙、男女莫辨的白衣人,兩邊站著一對童男童女,額匾上寫著“大悲壇”。

她想來想去,才根據那童女頭頂上兩根樹杈子似的東西,認出來那或許是龍女,那麽白衣人或許是觀音?

反正都是齊國人的神仙。

其實不管是哪路神仙,餘墨痕都不信——倘若他們真的有靈,為什麽從來不肯給她那日日夜夜跪求神佛的母親半點福澤?

她沿著那些匾額看去,注意到頭頂上懸著幾盞褪了色的破敗紙燈,垂在底下的紙條上寫了東西。她仔細一看,原來都是些混在一起、半通不通的文字和符號。

圖僳人的語言沒有齊國文字那樣龐大複雜的體係,整體更像是彎彎繞繞的符號——其實也隻有貴族才會使用,而且變種很多。齊人拿下這片土地之後,哀葛的原住民不得不跟齊國文字打交道,竟然逐漸形成了用同音的字記哀葛語言的寫字方式,演變為了這個地方通用的一種方言。

餘墨痕還在講經院讀書的時候,跟的是齊國來的夫子,學的是正經規矩的齊國文字。所以她每次看到這些混作一團的字符,都有些好笑。

她等得無聊,於是便看向那幾盞紙燈,開始辨別字條上的內容。她一一瀏覽過去,便發現淨是些荒誕的祈福句子,隻覺得又是理所當然、又是無稽。

人的命運,為什麽要托付給神佛呢?

不過她隨即吃了一驚——她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不止一處。

紙燈不知在屋頂上掛了多久,許多都已經破爛了。餘墨痕瞥見角落裏有一支長杆,便拿在手裏,踮著腳把看上去還算完整的一盞勾下來。

她的手還在抖。紙燈上不知積累了多少年年的塵灰,撲簌簌地落了她一臉。

她無從辨認是誰寫下了那歪歪扭扭的字跡,但幾乎能夠確定,這紙燈是為自己掛的。

“墨痕”這個名字,是講經堂的夫子取的,用意有些特殊;而且,“痕”這種帶病的字不吉利,因此並不多見。

餘墨痕想了想,便拿著紙燈去找方才那位小老頭。

小老頭正在配殿邊上一間屋子裏倒水。透過敞著的屋門,餘墨痕能看見床鋪等家什。看來,這是小老頭自己住的屋子。

餘墨痕敲門進去,問了那盞紙燈的來由。

小老頭給了她一杯水,道,“是個齊國女人,嫁到哀葛來的。不過很久沒有見到她了。“

餘墨痕心裏鈍鈍地跳了一跳。她乏得很,連驚動的反應都慢了下來。

“這上麵寫的是……我一個朋友的名字,”她不敢暴露身份,隻啞著嗓子問道,“敢問,這紙燈是為了什麽掛起來的呢?看上去有些年頭了。”

”前些年香火還旺的時候,那女人每逢上元都來掛一盞燈,平日裏初一十五也都會早早趕來朝拜。”小老頭看一眼那紙燈,又道,“那女人每次過來,念叨的都是同一番話,說她這一生已經沒有什麽可以指望,隻求神靈保佑她女兒平安長大,一生無病無災無虞。既然寫的是小施主朋友的名字,或許是那位朋友的母親吧。”

餘墨痕沉默了半晌,才道,“你老人家記性倒好。”

小老頭道,“她畢竟將那些話重複了許多年。”

餘墨痕又問,“那婦人姓甚名誰?什麽模樣?”

“她沒有留下過姓名。”小老頭比劃了一下,道,“大約這麽高,人一直很憔悴,鼻子左邊有一道疤。”

“有可能,”餘墨痕靜靜地眨了眨眼,道,“有可能的確是我娘。”

小老頭看她一眼,領她回了正殿,拿出一本老舊的功德簿,道,“你的母親每一次捐的香火錢,留的都是紙燈上那個名字。”

餘墨痕接過功德簿,沒有答話。

她抬起頭靜靜看著那一排泥塑。塑像的人手工粗糙得很。身邊站著眾仙童的觀世音,與圍著一圈小鬼的閻王,看起來無甚區別,一樣直眉楞眼,呆傻猙獰。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母親這些年捐的香火錢,可夠我在你廟裏留宿一晚?不然,能給我一件幹淨衣服也好……”她說著,意識到這話不對,便頓了一頓。

她雖然不信神佛,現下有求於人,還是知道該收斂一下,“我也曉得那是給神靈的……我——”

她突然不知道怎麽繼續往下說。她懷裏有幾張保命的銀票,可那些銀票數額巨大,在這不知底細的小廟裏貿然拿出來,怕是會招致危險。

她這麽糾結著,忽然意識到,阿鵬那一番表現,已經生生把她的心防壘高了幾層。

小老頭正要回答,正殿裏突然急急走進一夥兒人來。

其中一人滿頭大汗,一邊甩手扇風,一邊道,“姑娘,你們這裏有沒有水,能否給我們拿一點來?”

餘墨痕愣了一下,明白過來,這人是把她當成在廟裏做事的了。

她正手足無措,小老頭把話接了過去,“屋裏剛燒了壺水,你去拿來,順便找件衣服換了。”

餘墨痕聽明白了,小老頭這是答應了她之前的請求。她趕忙點頭,就要往小老頭之前的屋裏去。

那夥人正排著隊挨個兒拜神,中間一個粗眉大眼、膚色黝黑的姑娘聽見他們說話,扭頭看了一眼,驚呼道,“哎喲,這是怎麽弄的?都濕透了。”

餘墨痕站住腳步,不好意思地扯了扯頭發,簡短答道,“昨夜淋了雨。”

那姑娘等得無聊,也沒別的事做,隨口關心道,“怎麽這會兒還不換呀?”

餘墨痕心道,跑路還來不及,哪有時間換衣服。她嘴裏還是胡亂扯了個理由,道,“趕巧衣裳都洗了,一直沒幹。”

“昨兒下雨到現在,你那衣裳就是幹了,肯定也潮得很,穿著鐵定不舒服,”那姑娘皺一皺眉,道,“你不嫌棄的話,我這兒倒有幾件。”

“喀律,”一個剛拜完觀音的年輕人扭頭嗬斥道,“不要多管閑事。”

“頭兒,你別亂發脾氣,我可沒耽誤事,”名叫喀律的姑娘不服道,“反正這雨眼看著越下越大,咱們也不好繼續趕路,總得在這兒耽擱一會兒的。借給人家應個急嘛。”說著,喀律又看回餘墨痕這邊,“喂,這位姑娘,你要是不要?”

餘墨痕也覺得這姑娘熱情得過分了。然而她這一身濕衣服裹著實在難受,也隻好點頭,“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喀律幾步走到殿門邊上,開始翻找之前擱在那兒的包裹。

餘墨痕這才注意到,這夥人像是要出遠門,包裹格外厚重結實,裏頭不知道裝了些什麽。喀律翻找的時候,不斷傳出金石碰擊之聲。

難道是什麽兵器?餘墨痕這會兒幾乎是個在逃的犯人,對官府的兵器格外敏感。

她麵上裝著不動聲色,偷偷瞄了幾眼,突然瞅見,喀律隨手撥開了一個器物。那東西形似鋤頭,隻是尖頭鋒利單薄,如同一把帶齒的利刃。

餘墨痕確信,自己從前在講武堂翻那些古舊圖譜的時候,曾經見過這個樣式。

她在腦海裏搜尋了一番,突然捉到了一點靈感——這東西,莫不是冰川、雪山之中才會用到的飛鷹鎬?

喀律這時已將衣裳翻了出來。餘墨痕接過來,謝了對方,小心翼翼地道,“敢問,你們這大包小包的,是要往哪裏去啊?”

她一邊問,一邊小心地看了一眼那個一臉冷硬的“頭兒”,生怕對方發起脾氣來,連她這個多事的陌生人都要嗬斥。

“翻蚩魯山主峰。”喀律答得極爽利。

那個“頭兒”倒也沒搭理她,隻是不聲不響地繼續拜神。

餘墨痕這個不信神佛的人,此刻也難得生出了一點發自於喜悅的衝動,幾乎要跪下去拜一拜。

她的機會來了。

上一章 目 录 下一章

猜你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