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十二章】逃離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8636

餘墨痕雖然身心俱疲,但是她長期獨自生活,積累的警惕還是在的。

上次衛家派人在巷口堵過她之後,她便特意留心尋找窄巷之外的出路,終於找到了後邊兩排賃屋之間的排水道,能夠直通她住的“蟻穴”。那地方既醃臢又窄小,看上去過不了人,餘墨痕卻因為缺衣少食,身形瘦小,情況緊急的時候,強行擠過去,還是不成問題的。

餘墨痕趁著夜色,繞到排水道那邊,躲起來觀察了一會兒。

她很快便明白過來,是衙門裏的差役來抓人了。

“蟻穴”裏住的都是些窮人。但“窮人”不過是萬千分類方式中的一種。這些人為了生計,做什麽的都有。僅僅餘墨痕知道的偷雞摸狗、私窠暗娼之輩,便有不少。

因此,差役來捉犯人的事情,以前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隻是,哀葛寨子的官府做事一向混亂得很,對上圖僳族的貧民,更是潦草,欺公罔法的事情,也不少見。餘墨痕雖然自認沒做什麽犯法的事情,也不敢立於危牆之下。

尤其如今她拿到了機樞院的錄取信報。機樞院畢竟是兵部直屬的機構,這種地方最講究身世清白。餘墨痕如今還不確定自己能否順利入院,倘若她卷入些不明不便的案子,再被哀葛宣慰司裏那位一貫昏聵的官老爺扣上個莫名其妙的罪名,前路恐怕就更加艱難了。

她很謹慎地往外看了一圈,很快便留意到,差役手中的兵器十分眼熟。隻不過,她視野所及全憑差役們手中的火把,離得又遠,看不分明,也不知道究竟跟白日裏衛小姐的侍從手裏的那些兵器是不是一樣的製式。

餘墨痕在嗡嗡亂飛的蚊子堆裏蹲了一會兒,忽然察覺到有人往這邊來了,趕緊往牆上貼了貼。

她定睛一看,才發現是糕粑鋪的阿鵬已經收了攤,正慌手慌腳地到這邊來潑水。

餘墨痕深吸一口氣,強行把一張臉揉捏出幾分氣定神閑、幾分迷茫惘然,走出去打了個招呼,“阿鵬哥,你才收攤呀。”

阿鵬給嚇了一跳,看見是她,才舒了口氣,又急忙道,“外頭這麽亂,你跑出來幹什麽?”

餘墨痕還以為阿鵬發現了自己藏起來的事,嚇了一跳,腦子一轉,才明白過來,對方八成是當她剛從屋裏出來了。她也不好解釋,趕緊隨口扯了個理由,“有封急件,忘了拿給講武堂的夫子,得趕緊送過去。”

阿鵬縱然平日裏總是一副看不慣齊國人的樣子,卻很明白,講武堂的夫子都是齊國人,齊國人的急事,餘墨痕不能不趕緊辦。

他點了點頭,又回頭看了幾眼,道,“大晚上的,你自己走也不安全,跟我一起吧。我去接你嫂子。”

餘墨痕這才想起來,阿鵬他老婆在富商家裏幫傭,他每天收了攤,都要親自去接。

想起此事,餘墨痕心裏不禁有點無奈。

阿鵬平日裏天天拿接老婆的事情自誇,仿佛有多麽心疼自己的老婆。可是,阿鵬有事沒事就對著他老婆拳腳相加的凶狠樣子,也和其他的圖僳男人沒有什麽兩樣。

餘墨痕一個外人,也不好指摘什麽。尤其此刻周邊形勢不明,餘墨痕便決定跟阿鵬一起往外走一段,避避風頭。

阿鵬看上去緊張兮兮的。餘墨痕看他那樣子,也不由有些忐忑,想了想,便又問了一遍,“今天怎麽這麽晚才關門呀?”

阿鵬又回頭看了幾眼,確定周邊沒人,才小聲道,“來了一群差役。我那鋪子被他們查了半天。”說著又抱怨起來,“賣了一天糕粑,哪兒都沒去,幹什麽要來盤問我。欺負老實人。”

餘墨痕往她那不算大的臉上強行堆進去幾分驚訝,道,“衙門又來抓人啊?”

“是啊,”阿鵬擰著眉頭,往身後看了看,道,“這回動靜大,一抓抓一片。”

餘墨痕就問,“怎麽回事?”

阿鵬相當嚴肅地看了她一眼,道,“我問你,今天宣慰司副使的兒子娶親,親家拉了燒金子的車出來嫁女。陣仗大得很,你看到沒有?”

餘墨痕心裏一跳。她不清楚狀況,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便胡亂打了個馬虎眼,“聽人議論來著。”

阿鵬點點頭,認真叮囑道,“你就是真看到了,也別跟別人說。”

餘墨痕有點莫名其妙,便道,“大喜的事情,有什麽不能說的?”

“也不知道那家女兒出嫁的路上出了什麽事,還沒到夫家,就有人傳她弄出了人命,”阿鵬說一句便回頭看三看,“副使大人哪兒受得了這個,宣慰司的差役立馬就派出來了。說是看見出事的人都要抓回去問話。”

餘墨痕奇道,“光天化日,路上多少雙眼睛看著,難道都要抓去?”

“官府想抓人,有的是辦法,”阿鵬語氣裏很有些憤慨,卻生怕有人聽見似的,將聲音都壓得很低,“我估計,就是想殺人立威吧。等折騰得差不多了,也就沒人敢誹謗這些達官貴人了。”

“……”餘墨痕不知說什麽好。

衛小姐的車的確傷了行人,可是人家該做的防範也做了,給出的金如意也可看作是賠償。這“弄出人命”的傳言雖然不算錯,卻實在有些過分。

至於宣慰司副使的反應,又實在過激。在哀葛本地的圖僳平民心中,齊國官府的形象一向很差。宣慰司硬要這般摻和進來,一旦激起民憤,恐怕又要把事情鬧大了。

更叫餘墨痕頭疼的是,她是個目擊者,正是宣慰司此時尋找的對象。她雖然不認為宣慰司會“殺人滅口”,而且覺得那流言對衛小姐不太公平,卻並不願意攪和進這件事。

畢竟,衛小姐的表現倨傲冷漠,餘墨痕不大情願替衛小姐作證;另一方麵,由於宣慰司一貫惡劣的行事作風,餘墨痕深恐官府不分青紅皂白,給自己強加上什麽罪名。

餘墨痕心裏矛盾得很,還沒想出個周全的主意,已經到了大路口。

餘墨痕怕在大路上被差役撞見,隻好借著之前的謊言,推說去夫子家的路在另一邊,阿鵬還得沿著大路走,隻好再三叮囑她小心,兩個人便分開了。

餘墨痕假模假樣地往邊上走了一段,想來想去,覺得還是那排水道隱蔽,也方便觀察事態,便又輕手輕腳地繞了回去。

差役們竟然還沒離開。

餘墨痕隻好蹲在排水道那臭氣熏天的溝渠裏,借著道口亂七八糟的廢物藏好自己的身形,大氣都不敢出。

不斷有人被帶走,被盤問。有人試圖緊閉門扉,卻也沒什麽用處。他們這“蟻穴”的屋門,差役們一腳踹下去,甚至不用費太大的力氣,就能踹開了。

餘墨痕站的位置很巧,她稍稍踮一踮腳,就勉強能看見自己的屋子。她四下一望,就看見後頭還有幾個差役,押著一個渾身抽搐的犯人,一邊嗬斥,一邊盤問住戶。

原來那犯人被人供出了曾目睹衛家的蒸汽銅車碾了人的事情,此刻正帶著差役指認其他的路人。

這夥人走到了餘墨痕住的地方,幾下便把門破開了。

餘墨痕隻能慶幸自己足夠謹慎,沒有回屋裏去。

旁邊那間屋子很快也遭到了相同的待遇,鄰人被拖了出來。

差役厲聲盤問起鄰人白天的行蹤,可那位鄰人是個硬骨頭,一向對齊人非常不滿,此刻遭到差役們的盤問,理也不理。

差役立刻轉頭向被押著的犯人,道,“這個人,你當時見沒見過?”

那犯人已經給折磨地快要瘋了,說話的聲音都是顫抖的,“街上那麽多人,小的哪裏記得清啊!”

邊上一個差役立刻就給了他一棍。餘墨痕聽得一陣肉痛。

那犯人極慘厲地嚎了一聲,哭叫道,“我說!我說!”

“到底見沒見過?”

“可能……可能見過……”

棍棒擊打人體的聲音再度響起。又是一陣慘呼,那犯人終於招認,“見過!見過!”

差役立刻動手捆束站在邊上的鄰人,要把他帶回去問話。

鄰人終於怒不可遏,高聲喊道,“你們齊國人殺了人,還不敢承認嗎?憑什麽折磨我們圖僳人?”

“別亂說話,”差役恐嚇道,“小心割了你的舌頭。”

“殺人犯就是殺人犯!”鄰人頭一揚,道,“齊國人的狗,禽獸不如!”

一把刀立刻穿過了鄰人的身體,他倒在地上,失焦的雙眼大睜著,正對著滿麵怒容的差役。

餘墨痕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有個人卻替她叫了出來。

餘墨痕驚慌地看去,原來是阿鵬夫婦倆已經回來了。阿鵬的老婆已經嚇得癱坐在地上,阿鵬衝上去一把按住她,一疊聲道,“老爺饒命,老爺饒命,賤內沒有見過世麵……”

差役提著刀走過去,厲聲道,“什麽人?!”

阿鵬已經嚇得快要倚在他老婆身上,“各位大爺,方才你們已經查問過小人。這位是賤內,她一整天都在王大戶家裏幫傭,這個時辰才回來的……”

“帶走,去問王大戶。”差役的聲音斬釘截鐵,餘墨痕再次聽到了阿鵬老婆的哭喊。

阿鵬無助地哭了起來:“把老婆還給我……我們是良民,不該去的地方從來不去……”

差役才不理會他的請求,隻自顧自地指著餘墨痕住的地方,道,“住在這裏的人,你認不認得?”

“認得,認得。”阿鵬一邊哭,一邊哆哆嗦嗦地答話,“方才還見過。大爺要是肯把老婆還給小人,小人給你們帶路。”

餘墨痕又是驚愕又是委屈,這個人方才還一勁兒叮囑她小心!

差役並沒有接受阿鵬的條件,根本不提他老婆的事情,隻逼問起餘墨痕的去向。

棍棒還沒開始招呼,阿鵬便老老實實地招了,連餘墨痕的身份形象都一並和盤托出。然後一路哭喊著他老婆,帶著差役,沿著之前陪餘墨痕走過的路去了。

差役們滿意了,又押著那崩潰的犯人查下一戶去了。

餘墨痕的兩條腿都已經有些抖了。她緊緊咬著牙關,狠勁兒掐了一把大腿,警告自己千萬別弄出響動。

她腦袋裏一片空白,兩隻手互相掐了半天,才把自己掐得冷靜下來。

她竭力維持著清醒的同時,心裏竟然飄過了一點慶幸。

幸好她罔顧阿鵬一片好心,編了個去向蓄意欺騙;幸好她留意過這條排水道,能夠這麽蟲豕鼠蟻似的躲起來。

她膽戰心驚地蹲在排水道裏,一動不動,反正她的腿也早就麻得沒有了知覺。

後半夜下起了大雨,差役們才收了工,打道回府。饒是如此,餘墨痕也不敢出去,淒風苦雨地躲了許久。

外麵巷子裏的居民互相都認識,平日裏見麵,也會相當友好地打個招呼,道幾句鄰裏的三長兩短,甚至同仇敵愾地偷偷指摘齊國人的統治……然而如今,他們當中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把餘墨痕供出去。

圖僳人與齊人之間經年不息的爭端,一直虎視眈眈地盤踞在餘墨痕身側。這威脅無處不在,卻放任了餘墨痕太久,以至於叫她形成了某種天真的幻覺,誤以為能夠與之相安無事。

如今愈演愈烈的局勢終於與無常的命運共謀,輕輕吹起一陣風,便將餘墨痕徹底拖出了偷安的軌道。

四更天的時候,餘墨痕摸一摸貼身藏著的幾張銀票,終於做出了決定。

她必須逃走。

【第一卷完】

上一章 目 录 下一章

猜你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