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七章】告別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7769

人一忙起來,日子過得也快。四個月的時間,飛也似地過去了。

哀葛本就潮濕,這個時節正是雨季,一天天幾乎沒有轉晴的時候。中間有一天雨下得太大,餘墨痕那把破傘徹底給風雨吹打得不能用了。她一貫節省,又忙得腳不沾地,實在沒時間去集市上買一把新的,一拖再拖,最後她索性住在了講武堂的倉庫裏,也省得一日日在雨中來回跋涉。反正她租住的那間“蟻穴”也破敗的很,少有幹爽的時候。

她既然一直呆在講武堂,淋雨的機會也就不太多了;平時走到露天的地方的時候,她便隨便用手掌、衣袖,或者手裏拿著的隨便什麽東西遮一遮,也勉強過得下去。

有一日,徐夫子下了課,餘墨痕眼見外頭細雨隻如牛毛,柔柔軟軟地沒一點威脅到她的意思,便冒雨抱著兩箱小機件快步往倉庫走。她一抬頭,卻突然隔著迷迷蒙蒙的雨幕看見前邊走廊上有個人影。

她走近幾步,揉了揉眼睛,才確定是元憑之。

帝都來的軍士們之前出門勘礦去了,餘墨痕好一陣子沒有見到他。

或許是隔著一層水霧的緣故,元憑之的樣子比平日更為閑散。看起來,這次任務應該是結束了。

元憑之身側撐開了一把頗有些格調的綢傘,用來擋屋簷外邊飄進走廊的雨水;一隻手輕撫著膝上不知從哪兒跑來的小花貓,正懶懶閑閑地坐在簷下看雨。他仍然是那個從帝都來的倜儻公子,卻全然看不出一點身為武將該有的殺伐之氣。

餘墨痕看得一呆,兩隻手被箱子占著,沒辦法行禮,隻好點頭作為問候,“……元將軍好。”

“來,跟小餘助教問好,”元憑之笑眯眯地托起小花貓,舉起一隻肉團似的爪子跟她打招呼。那小貓腦袋圓圓,瞪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流露出一種近似於好奇的表情,很是可愛。

餘墨痕一直覺得這些小東西又髒又凶,餓極了還要來搶她的東西吃,所以從未與它們親近過;此刻為這小貓,她心裏竟然也柔軟了幾分。

“下課了呀?”

“是。”

“你沒有雨傘嗎?要不拿去用吧?”

餘墨痕看了一眼他那把個人風格非常明顯的綢傘,隻覺得與自己這粗頭亂服的形象半分都不搭嘎,自慚形穢之下,便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元憑之也沒有強塞給她,隻道,“那你小心一點,別淋壞了。”

餘墨痕點頭道了謝,準備走了,元憑之卻又叫住她。

“今天既然下雨,操練應該會取消,”元憑之道,“你有空的話,能不能來一趟曝書室?有件事想問問你。”

元憑之這批帝都軍人來到哀葛之後,曝書室就被挪用為他們處理公務的所在,眼下幾乎已經成了講武堂最奢侈最清雅的所在。學生們看得眼熱,又不敢貿然進去,常常找各種理由請托餘墨痕帶他們進去。

可她也不過是個連備課的屋子都沒有的小小助教罷了。要不是元憑之在的時候,她有“找元將軍答疑解惑”這麽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又有什麽資格進去呢?

此刻元憑之既然提出邀請,餘墨痕斷然沒有拒絕的道理。何況下午沒了操練,她的事情就少了很多。餘墨痕稍稍猶豫了一會兒,便答應了。

餘墨痕到的時候,元憑之已經沏好了白菊茶。

餘墨痕跟他相處這些時日,已經發現這人對許多細節有著獨特的偏執。比如這個白菊茶,雖然不甚金貴,沏茶的工序卻特別麻煩,附庸風雅也不是這麽個玩法。

元憑之捧著茶杯,就著氤氳的水汽,慢悠悠地開了腔,很有些仙風道骨的意思:“前幾天,我在哀葛第三寨的北麵看見一處大澤,群山環繞,湖水如鏡,岸邊又有幽蘭杜若等芳草,景色很是秀麗……”

餘墨痕沒有去過第三寨。哀葛地形複雜,幾個寨子之間交通也不方便。不過,聽元憑之講了一會兒,也大概能想見那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最有意思的是,湖中有個小島,上有一座石像。我特意找了隻船劃過去,走近了仔細瞧,才發現那石像遠看大致是個女性的形貌,近看卻麵目模糊,腐蝕的痕跡很重,看來年代久遠,雕刻手法也很簡陋,”元憑之托著茶杯,臉上顯出一點苦惱,“我問了附近的人,可是語言不通,隻是反複聽到‘赫摩棱’這個發音,你知道是什麽意思嗎?”

餘墨痕聽到一半,就已經明白元憑之問的是什麽了。

“這是圖僳族非常古老的一個女神。”餘墨痕心裏把不同的版本過了一遍,思索著該給元憑之講哪一個。她對這些神異之事沒什麽好感,記得不甚清楚,想了半天,才回憶起個大概。

“‘赫摩棱’的意思是‘來自北方的老祖母’。有一種最尊敬這個神的說法:她為圖僳族創造了一切。地底下的千歲金是她的血液,連同七座神山在內,所有的山峰都是她的孩子。聽說以前女人嫁人之後都要朝拜這個神,希望像她一樣生出很多孩子。”

元憑之點點頭,又露出感到奇怪的神色,“這麽重要的神祇,我之前倒沒聽過。也沒在圖僳人的舊廟裏見過。”

餘墨痕回憶了一下,道,“我小時候,齊國的新廟還很少,過節還是要去圖僳族自己的廟宇,那時候,哀葛供奉的就已經是舊廟裏那些了。”

“那個‘來自北方的老祖母’去哪兒了?”

餘墨痕說,“舊廟裏的廟祝講的,赫摩棱不可能一個人生下那麽多孩子。她是失足踩到了一個腳印,那腳印屬於更高級的天神——就是舊廟裏最中間的那個格茂,才有了身孕。這種未婚生子的行為不守婦道,所以後來就禁止女子朝拜她了,廟裏的神像,也就沒有了。”

她很少講這麽多話,此時神色雖然平靜冷淡,心裏卻很為赫摩棱不平,說著說著,聲音都有些變調了。

元憑之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關心道,“喝口茶?”

“……好的。”餘墨痕輕輕咳了一聲,端起茶杯飲了一口。

元憑之等她平靜下來,又問道,“這樣的話,為什麽大澤裏的石像保留下來了?”

“那片大澤的名字翻譯成官話,意思是‘出現過神跡的地方’。據說赫摩棱就是在那裏踩到了格茂的腳印,”餘墨痕繼續淡淡地說著,“按照圖僳人的意思,赫摩棱不足重,格茂卻不能惹,所以那一片地方,就保留成以前的樣子了。”

元憑之聽著這些人替神仙爭地盤的事情,眉頭慢慢皺了起來,平時了解各地民俗時那種獲得知識的歡快感也並沒有出現。

半晌,元憑之隻道,“你知道得還挺多。”說完低頭喝茶。

“我母親在世的時候,總希望能有神仙來拯救她,哪路神仙都行。”餘墨痕低聲道,“所以就連這種不受待見的神,她也沒放過。”

元憑之聞言,抬頭看了她一眼,餘墨痕卻就此打住,沒有再往下說。

元憑之看她神色,沉默了一會兒,換了個話題。

“其實找你來,還有一件事情,”他把茶杯放下,正色道,“你想不想去帝都,做些真正和偃甲有關的事情?比如說,做個偃師?”

餘墨痕愣住了。

在帝國,隻有由國家供養、專門研究偃甲之學的人,才會被稱為偃師。戰鬥力最強、運轉最持久、效率最高的偃甲設計,都出自偃師之手。

講武堂裏的夫子們雖然也能教些基礎的偃甲課程,卻不過是照本宣科、拾人牙慧;和真正的偃師相比,就完全不值一提了。至於製造民用偃機的普通匠人,更是不入流。

餘墨痕縱然對偃甲之學很有些興趣,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和“偃師”這兩個字扯上關係。

她突然飛快地看了元憑之一眼。難道他也是一位偃師?隻是單看元憑之平日裏做什麽都鬆散從容的模樣,很難說偃甲之學究竟是他的本職,還是和進山勘礦、下筆作畫一樣,隻不過是一樣做起來格外像回事的業餘愛好。

元憑之仍是一副輕輕鬆鬆的語氣,“這一階段勘探的工作快結束了,剩下的工作也不需要我在這兒,我過幾日就要啟程回帝都去。”

餘墨痕低著頭,小聲道,“你要走了啊。”

“是的,時間過得真快,”元憑之道,“我們帝都的機樞院,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那是專門研製偃甲的地方。過半年又要招預備役了,你要是願意去,可以遞個申請狀。我回到機樞院之後,還能幫你寫個推薦。”

餘墨痕的眼睛立刻亮起來了。

原來元憑之真的是偃師,而且,還是實力最為出色的那一類。

機樞院是偃甲之學的聖地,大齊帝國最優秀的偃師,幾乎都集中在這個地方。即便隻是去做預備役,也是非常難得的。

餘墨痕的聲音也難得地抬高了一點,“我當然想去!”

元憑之笑了。

“那好,有幾篇走形式的公文要寫,藏書館裏應該有範本,我給你批個條子,你去參考一下,一個月後,講武堂裏的學生,但凡是打算從事偃甲之學的,也都會遞交申請狀,你跟他們一起交就好。”

元憑之挑了一支兼毫,簽好了因公查閱的批條,遞給餘墨痕。又道,“入院前還有一道考試,是直接在機樞院舉行的,以你的實力,沒問題的。這幾個月,你就跟著徐夫子,好好理一理偃甲方麵的知識。我已經跟他講好了,你的底子很好,得他教誨,會更完善。另外,日常的學生操練也要參加,機樞院畢竟是兵部的機構,體力上不要拖了後腿。”

餘墨痕又驚又喜,趕忙道謝。

“不用謝我,這麽好的人才,不招攬來可惜了,”元憑之笑道,“申請狀通過之後,講武堂自己的學生發榜的時候,也會一並通知你,你多留意。到時可以直接搭帝都派來的泛日鳶,比較方便。”

餘墨痕見過泛日鳶(注1)。那是在千歲金的動力支持下才出現的大船,本質上是一種巨型偃甲。

普通的船隻隻能入水,泛日鳶卻可以像真正的鳶一樣,高高飛上天空。

哀葛和齊國原本的國境之間隔著崇山峻嶺,與帝都之間更是相距千裏,走陸路或水路都需要數十日。乘坐泛日鳶則要快上許多。縱然路途遙遠,無法直接抵達,算上停留在專用的驛站休息的時間,也至多隻需三日。

不過,餘墨痕在講武堂呆了幾年,也隻見過一次泛日鳶。那還是元憑之他們來到這裏的時候。也不知道講武堂的學生有沒有那樣的運氣,能夠得到機樞院的錄用,真的讓帝都專門派一艘泛日鳶來。

“太好了,”餘墨痕點點頭,“我都記下了。”

“那好,”元憑之想了想,又叮囑道,“我走之前,有什麽事情想討論的,還是隨時可以過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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