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八章】拜訪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7564

元憑之走後不久,餘墨痕的申請狀便通過講武堂遞了上去。

或許是因為元憑之特意叮囑過,徐夫子對餘墨痕也有些上心了,還開了一張書單叫她去讀。那書單上有一部分是講武堂的藏書館裏沒有的,徐夫子還拿了好些自己的私藏給她。

因為講武堂存有的偃甲普遍比較過時,模型也不完備,書上記錄的一些經典的偃甲,餘墨痕都沒有見過,許多地方隻能靠猜。不過,她實在弄不明白了,徐夫子偶爾也會耐心教導。

雖然徐夫子脾氣還是很臭,與從前那個隻管打發她去招呼學生的樣子相比,已經好了很多。

餘墨痕心裏無限感激,無以為報,隻好格外發奮。

剛好講武堂遵循齊國人的習慣,放了個不知道是什麽名目的短暫假期。她得了空,貓在自己那間最近才好不容易幹透的“蟻穴”裏頭,很快便讀完了徐夫子給她開的那一串大部頭,隔天便抱著徐夫子那一堆私藏去還書。

因為書太多,假期又還沒有結束,徐夫子叫她直接送到自己府上去。

徐夫子的居所不大,不過完全是齊國人的設計,院子比圖僳人家常見的那種要開闊許多。

餘墨痕原本想從正門進去,輕叩了幾下門環,並沒有人應。她隻好繞到後麵院門,踮著腳往裏張望。

餘墨痕之前聽說過,徐夫子沒有親人,家裏也隻有一個老仆,過得很是簡樸。這一會兒,他和那老仆正在後院給花草遷苗。兩人破舊的套袖上都濺了許多泥點,也都挽著褲腳,一眼看過去,簡直分不出誰是主子、誰是仆人。

好在老仆比較細致,很快發現了餘墨痕,過來開了柴扉放她進去。

“你自己到書房去,按類別放好,”徐夫子頭也沒抬,“我們還有幾盆花要收拾。”

餘墨痕答應著,抱著書,有點艱難地踏上了歪歪扭扭的石階,忽然看見一道影子從她身邊躥了出去。

餘墨痕嚇了一跳,定睛一看,那徑直奔到老仆身邊、叼起褲腳便咬的,正是當日臥在元憑之膝上看雨的小貓。

“越來越不像話,”徐夫子怒道,“不準給它魚幹。”

老仆唯唯諾諾,卻悄悄摘下一隻套袖,將手擦幹淨了,然後伸出手去輕輕安撫小貓。趁著徐夫子沒注意,老仆還跟小貓打了個眼色。像是達成了什麽協議一般,那貓安分了一點,隻在老仆腿邊蹭來蹭去地撒嬌。

餘墨痕失笑。

徐夫子一怒,便要殃及池魚。他瞪了餘墨痕一眼,道,“還不是元憑之那小混蛋,來了一趟就把我們家的貓拐走了,喂成個球才想起來要還,到現在都沒瘦下來。”

“夫子們都是愛貓之人。”餘墨痕努力憋著笑音,戰戰兢兢地打趣了一句,便連忙進屋還書去了。

餘墨痕不算細心。然而徐夫子的東西,她不敢弄亂了,隻好對著占滿了牆壁的書架,一本一本地找到正確的位置。不一會兒,她就已經滿頭汗了。

從徐夫子的書架來看,此人涉獵相當之廣。不僅有許多連講武堂的藏書館都不曾收錄的偃甲技術書籍,還有園藝、烹調等方麵的集子,更有許多她沒聽過的齊國書籍,甚至連講經院的夫子們不屑一顧的傳奇小說,都堂而皇之地擺在了書架上。

餘墨痕一哂——沒想到徐夫子平日裏看起來古板尖刻,竟也是個有些意趣的人。

她手裏拿著一本《九嵕遊學記》,正愁不知道該放在哪個位置,有人敲了敲門,走了進來。

“餘姑娘,記錄研討切磋的作品放這裏。”

來人正是那位老仆,他頭發已有些花白了,但與徐夫子相比,也看不出誰的年歲更長一些。

老仆接過那本書,放到了一個較高的位置。餘墨痕個子不算高,之前一直沒怎麽抬頭,忽略了那一處。她這時抬眼看去,才發現那裏的確有一處空缺。

餘墨痕這時才發現,這書架上的書籍全都放得嚴絲合縫。抽走了的書籍,也都留下了一個十分契合的空間來。因為缺失的書並不全是她借去的,她才忽略了這一點。

這涉獵十分廣泛、又精細得過分的作風,免不了讓她想起元憑之來。餘墨痕心道,難怪元將軍和徐夫子性格雖然完全不同,平日裏卻相處得很好。

餘墨痕向那老仆道了謝,順口問道,“伯伯,您怎麽稱呼?”

“就叫我老孟吧。”

徐夫子以暴躁的脾氣和刻薄的言辭出名,他家中的老仆卻言辭溫吞,麵相和藹,尤其聲音極溫潤,聽起來叫人舒服。

餘墨痕懾於徐夫子的威嚴,來到他府上之後,原本戰戰兢兢,不知所措,此刻與這老伯略一交談,竟然也放鬆了下來。

老孟給餘墨痕拿了茶水過來,竟是元憑之從前常喝的那種白菊。餘墨痕謝過,沒話找話地說道,“徐夫子的收藏可真是豐富。”

“的確,”老孟自己也倒了一杯茶,站在一邊慢慢品著,“這邊兩大架子的偃甲典籍,全是他的書;還有這一邊的兩排,是他自己參與編撰的。”

“哦?”餘墨痕奇怪道,“那剩下的書籍,這些園藝、烹飪、傳奇話本什麽的,是誰的呢?”

“是小老兒閑暇時翻著玩的,”老孟謙和地笑了笑,“叫餘姑娘見笑了。”

餘墨痕的臉上寫著藏不住的驚奇。

由齊國朝廷特別派往哀葛的官員和教員們,很少能夠舉家搬來這個並不富庶的地方。所以,他們家中雇傭的下人,許多都是哀葛當地的圖僳人。

而在原住的圖僳人當中,官話的普及程度並不高。說得清楚官話的圖僳人已經不多,認識齊國文字、能夠讀懂齊人撰寫的書籍的,就更是寥寥無幾。

餘墨痕也曾去定居在哀葛的商人家中打過短工,見過人家從齊國帶來的侍從,但也沒有見過像老孟一樣愛好讀書到如此地步的仆人。

齊人和圖僳人麵相上沒有太大差異,雖然各地常住的居民會有些自己的特征,但這老孟長相平常,餘墨痕也看不出來他究竟是齊人還是圖僳人。

不過,一介仆從能夠如此,也讓餘墨痕格外景仰了。

老孟是先回屋替徐夫子煮茶的。

不一會兒,徐夫子也從院子裏返回,脫了厚底屐擱在外麵鞋架上,摘了套袖,淨了手,便在羅漢床上坐下,茶還是熱的,剛好潤口。

餘墨痕不便久留,正要告退,徐夫子卻道,“你是真心想考機樞院?”

餘墨痕原本畏懼他,談及此事,心裏卻湧起一股從未有過的底氣,便抬起頭來,道,“當然是真心。”

徐夫子沉吟片刻,道,“我原本以為,你和講武堂的女學生一般無二,不過是借個機會,為了出嫁打算,才來這裏胡鬧。”

餘墨痕立刻明白了徐夫子是什麽意思。

從前找她代寫功課的女學生,也確實明明白白地跟她講過是這種打算。她想起這些事,不知怎麽難過得很,失言道,“徐夫子這話可有些偏頗了。”

徐達聽見她的話,仍是不屑。“怎麽,你這女娃娃又有什麽見解?”

餘墨痕原本不想爭辯,自己都沒意識到說出了聲音。

然而她此時被徐達的態度一激,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怒意,膽色竟然也壯了三分,“女人也是人,也有心智。講武堂的姑娘們如果全是為嫁人考慮,大可恪守婦道,乖乖呆在家裏,學學討男人們喜歡的法子,總比讀書、習武要容易得多;認得了如意郎君,訂個親回家就是,又何必苦苦在此求學?”

沒有人這樣對她說過。講武堂的女孩子們,其實也隻跟她聊過嫁人的心思。

可是她偏偏這樣異想天開。

徐達看她一眼,歎道,“講武堂的女娃娃們如果真是作如此想,我也不會天天被她們氣得折壽。”

餘墨痕頭一回頂撞徐夫子,緊張得很,臉頰漲得通紅,眼看就要哭出來,卻還強撐著穩住聲音,道,“我愚鈍不堪,鬥膽猜測,莫不是因為徐夫子一早便不信她們是來求學的,才尤其不肯耐心給女學生們講授吧。”

徐達本來對她的觀點頗為不屑,此刻卻被她說中了心思,惱羞成怒:“你以為,胸無點墨的蠢東西就是討喜的嗎?那些女娃娃,不過是換個逢迎的法子罷了!我看你算是個人才,今日之事不與你計較。老孟,送客吧!”

他說著便起身拂袖,回臥室裏去了。

餘墨痕再也忍不住,眼眶裏轉了許久的淚水旁若無人地落了下來。

老孟歎了口氣,拿了張帕子給她,道,“餘姑娘,你徐夫子之前跟我說,以你如今的學識,考入機樞院不成問題,但真要入此道,仍嫌淺薄了。“

餘墨痕心裏還在生徐夫子的氣,可是聽說徐夫子這樣談論她,也隻能服氣。她自己也明白,這個評價是很中肯的。

老孟看她一眼,又道,”他叫我再選幾本新書給你。讀起來可能費些力氣,但如果肯用心揣摩,研讀過後應該會有進益。你要是願意的話,便跟我一道去拿書吧。”

餘墨痕一聽了這話,連忙擦幹淨眼淚。她縱然生氣,卻也知道,這些書多半是藏書館裏都沒有的,便趕緊跟著老孟進書房去了。

餘墨痕抱著書走了一路,也想了一路。她不愛記仇,氣很快消了,慢慢地也覺得徐夫子說得或許不算錯。

但經過徐夫子那一番話,她心裏一股傲氣被激了起來。餘墨痕暗暗下了決心,將來一定要在機樞院做出些成就來。

她也不全是為了給徐夫子看,隻是希望能證明自己的初心。

她想盡辦法,才進了講武堂打雜;好不容易混進來,又費盡心思偷學。如此種種,都隻是因為,她在卑微的人生裏,曾看到過讀書這樣一個可能的出口。

做不成學生,她也沒有辦法;但日益積累的學識,至少能讓她把自己當個人看。

餘墨痕腦子裏頭一團亂麻,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快要到達租住的“蟻穴”了。

然而她一轉過街角,便看見前頭路口的轉彎處停著一輛青幄車,上麵赫然印著衛臨遠家的徽記。

她之前隻是隨口一說。現在看來,原來衛家的車子,真的進不了自己家門前的陋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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