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六章】上任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636

餘墨痕是被門外的喧嘩聲吵醒的。

她揉了揉眼睛,才發現天已經亮了。清早陰冷的陽光從窗口照進來,一記耳光似的拍在她臉上。

餘墨痕當即嚇得險些魂飛魄散,心中懊惱頓生,隻道自己簡直是得意忘形,睡了這許久不說,敞開的窗戶居然也忘了關。

她自己受風著涼倒是沒什麽,萬一倉庫裏遭了賊,她怎麽賠得起?

她忙不迭地翻身爬起來,不留神碰著了傷處,疼得一陣齜牙咧嘴,才想起來自己畢竟摔斷了胳膊,身體恐怕的確是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時間的。

然而她既然已經醒了,就絕沒有再躺下去的道理。她就著一隻能用的手,舉著長杆去把窗戶勾回來,冷不防,長杆的另一頭竟然叫人拿住了。

餘墨痕眉頭一皺,顧不上全身上下各處淤傷帶來的酸痛,單手扶住窗框,踏著邊上的舊箱子,略一用力,硬生生跳到了高處的櫃頂上,站在窗口側邊,借牆壁掩住身形,向外窺看。

外麵居然是一群學生。站在最前頭的,就是從前常常跟在衛臨遠身邊的那個跟班,這會兒正掛著一張三分好奇七分呆傻的臉,捏著突然從倉庫裏戳出來的長杆觀察。

餘墨痕:“……”

既不是賊人,也不是找茬的上司,對於她來說,就不會有什麽危險了。隻是這幫學生平日裏連早課都很難趕上,如今居然大清早到倉庫來,真是難得一見。餘墨痕想不出能有什麽事情,隻好隨手攏了一下亂糟糟的長發,探出身去,清了清嗓子,道,“諸位少爺、小姐,可有什麽需要?”

為首的那位看見她,連忙把長杆放開,笑道,“小餘助教出來了!”

他話音未落,一行人緊跟著便一齊拱手,像模像樣地作了個齊人的揖,道,“學生們過來拜會助教。”

餘墨痕平日見慣了這群紈絝子的冷眼,還是第一次直麵這種陣仗,嚇得差點摔下去。她趕緊抓緊窗框,擺出一張人畜無害的笑臉,道,“諸位的好意我心領了。隻是我過幾日才上任,今日還要看倉庫,任務在身,不敢瀆職,沒法子出來一一謝過諸位。”

她撥一撥被風給糊到臉上的長發,又道,“早上風冷,諸位還請快些到……”她本打算叫這些學生到講室裏去準備早課,可是突然想到,人家或許會說她還未正式開始做助教就拿起了夫子的架子,於是刻意放軟了聲音,道,“快些回到舍堂裏去,莫要受了涼。”

窗戶外頭的學生連忙一疊聲感激她關心,餘墨痕又勸了半天,才叫這幫人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好容易打發走了這些驟然變臉的紈絝子,餘墨痕趕緊擰身回到倉庫裏,還不忘順手把那扇不幸見證了這荒誕一幕的窗戶關上。

她手足無措地蹲在櫃頂上呆了半天,隻道衛臨遠那張嘴果然永遠不知道“低調”為何物。昨日才由元憑之親口證實的消息,一晚上便傳開了。除了衛小少爺,還能歸咎於誰?

餘墨痕到了真正開始做助教的時候,才發現衛臨遠給她惹來的麻煩還不止於此。

衛小少爺向來仗義疏財,有福同享,自從得了餘墨痕這個強大的助力,不僅自己一天到把功課丟給她,而且一點都沒有敝帚自珍的自覺,轉頭就把餘墨痕介紹給了他那一大幫小兄弟。一傳十十傳百,學生們大多都知道,講武堂裏有這麽一個深藏不露的雜工。

隻是這裏的學生畢竟自認都是有身份的人,縱然低頭不見抬頭見,但是囿於麵子,走在路上,隻是遠遠地議論一二;不到火燒眉毛的時候,也決計不會來找餘墨痕。

如今則不一樣了,餘墨痕摔了一跤,就成了帝都來的將軍欽點的助教。即便她從來沒有去過帝都,渾身上下也仿佛全是從遙遠的帝都吹來的風華,一舉一動都能惹得一眾學生讚歎不已。就連餘墨痕那張被評價為“絕對不會被元將軍看上”的臉,也成了她全憑實力上位的有力證明。

至於她真正的實力……學生們能夠給出的最有理有據的評價,就是餘墨痕有本事完成夫子們布置的那些功課。

不過,即便是這點微不足道的本事,在講武堂的學生們看來,也已經稱得上是真功夫了。畢竟,這群紈絝子十幾年來有過的憂慮並不太多,講武堂的夫子們布置的那些叫人頭大的功課就占了大頭。

“會寫功課”這種並不如何光鮮的聲名能夠再度傳播開來,則全是拜從前得餘墨痕助力才能堪堪完成功課的那些公子小姐所賜。他們仗著過去全然由金錢支撐的一點關係,成日吹捧著在小餘助教微時所建立的“深厚情誼”,並且紛紛不斷尋找機會,試圖促使這種情誼更進一步,發揚光大。

處於吹捧的狂潮中心的餘墨痕,對此隻有哭笑不得。

她原本隻擔心自己一介雜工,又是個圖僳賤民的出身,陡然插進了作為壓迫者的夫子和飛揚跋扈的富貴學生之間,或許在兩邊都不會多麽受待見;如今情況雖然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料,卻也暫時幫她解決了如何與學生相處這個難題。

在學生們的新鮮勁兒過去之前,餘墨痕需要對付的主要對象,就隻有頂頭上司徐夫子。

好在徐夫子雖然刻薄古板脾氣壞,卻也沒興趣為難她。徐夫子將該做的活計跟餘墨痕交代清楚之後,便隨便將她打發走了,完全不像元憑之所說的為了理出需要分配給餘墨痕的工作而“思考了幾天”的樣子。

餘墨痕原本想趁此機會,多跟徐夫子學些真本事;然而一朝遭了冷遇,原本被學生們吹捧得有點發熱的腦袋也瞬間冷靜了下來。

她依然窮,依然低賤——學生們的狂熱吹捧總有過去的時候,元憑之隨手給她蓋上的虎皮大旗一旦揭開,餘墨痕還是個齊國犯婦和圖僳平民生出來的小雜種。

可是在這種種條件都沒有發生實質改變的當下,她卻是真真正正地在以大齊帝國最為先進、最為高貴的一門學問謀生。

餘墨痕想盡辦法來機樞院做工,就是因為在她十幾年來悲苦的人生裏,曾經於“學問”二字中窺見一點虛無縹緲的希望;而今,這點希望突然在現實裏投下了一個叫她垂涎的影子。

她隻道自己如今最該做的事情,就是好生把握這個機會。徐夫子一時冷落她,那也不要緊。時日還長。倘若她每一件事情都不叫徐夫子挑出毛病,叫徐夫子明白她對偃甲之學的熱愛,未來如何,還未可知。

餘墨痕從來沒有做過助教,不過真正做起來,倒也覺得不難。

她最主要的工作,是替徐夫子準備講課用的偃甲。這與她做雜役的時候也沒有什麽分別,隻是徐夫子向來不肯多跟餘墨痕說一句話,很多時候,他跟餘墨痕交代第二天要用的偃甲,隻會用一個不知道什麽地方慣用的代稱。餘墨痕又生怕徐夫子認為自己愚魯,也不敢多問,隻能全憑自己對倉庫裏那些偃甲的認識和藏書館的資料辨認,居然也從來沒有拿錯過一次。

久而久之,她甚至找到了徐夫子所使用的那些叫法之間的邏輯,對偃甲的認識再一次融會貫通了起來。到後來,徐夫子說需要什麽偃甲,餘墨痕還能想明白徐夫子用這些東西當教具的目的。她畢竟看了很久的倉庫,對講武堂的庫存了如指掌,有時還能想出比徐夫子開出的單子更合適的東西。

隻是她生怕自己拿錯,又擔心惹徐夫子不高興,從來不敢明說,每每隻能假裝不小心,把自己覺得合適的那些東西隨手塞在箱子裏,一起送到講室裏去。徐夫子有時候拿來用一用,有時候就直接無視了,也不知道是否留意到了餘墨痕的苦心。

除此之外,餘墨痕還得著重監督那幾個從前找她代寫過功課的公子小姐,迫不得已,偶爾還要幫他們開開小灶。

徐夫子雖然對這些人的真實水平有所預計,還是常常被氣得七竅生煙。實在講不通了,便打發餘墨痕手把手地教他們解析偃甲結構,挨個講解每個機件的作用。

最不濟的時候,餘墨痕念一句,學生照抄一句,勉強背下來蒙混過關。

然而餘墨痕自己那點學識也是亂學的。

徐夫子是衣食父母,脾氣又臭,餘墨痕一方麵不敢麻煩他,一方麵也不願叫這位很有些真才實學的夫子小覷了自己,隻好繼續犧牲睡眠,得空就在講武堂的藏書館和存放偃甲的倉庫來回奔波,自己先把徐夫子那一時醍醐灌頂、一時雲山霧罩的講演弄清楚。

好在元憑之古道熱腸,早就叮囑過她,有什麽問題都歡迎找他探討。這人雖然是武將,偃甲之學上的造詣卻絕對不在夫子們之下,頗受學生歡迎。

餘墨痕原本也不好意思前去打擾。然而她有幾次實在想不清楚,隻好厚著臉皮去問了。

沒想到元憑之言出必行,每次都立時放下手頭的工作,有問必答。

此外,他還是個十足的話癆,得了空,便娓娓地說一說偃甲設計背後的巧思,偶爾還願意聽餘墨痕聊一聊她自己的想法,指出哪些見解有錯漏之處、哪些觀點又有點意思。

他性格使然,但凡有一點值得鼓勵的地方,就會真心誠意地將對方誇上一番。久而久之,至少在偃甲方麵,餘墨痕的自信也慢慢積攢了一點。

此外,元憑之還對哀葛的風土人情有些超乎尋常的興趣。他不會說圖僳話,不是很方便。餘墨痕卻生於斯長於斯,剛好替他解釋些不明白的事情,間或介紹一些她自己都不甚感興趣的圖僳民俗。

餘墨痕從小自覺卑微,待人一向有些自我保護式的淡漠;然而對上見人自來熟的元憑之,卻也逐漸熟絡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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