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三章】演武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8104

因為地形的緣故,哀葛的早晨濕氣很重。

餘墨痕拽著個巨大的掃把在院子裏劃拉,過於茂密的杜英枝葉劃過她的頭頂,露水悄無聲息地落到她頭頂上。涼的。

餘墨痕也不惱,隻是直起身歇了一下。她這段時間心情相當愉悅,抬眼瞥見濕漉漉的葉子,便覺得空氣也清新了幾分。

水洗過的天空是一種含蓄的藍色,遠處,還有圖僳人的梯田錯落有致地沿著山坡鋪下來。田間有幾處閃爍著金屬的光澤,是富庶人家的佃戶已經早早起來,正操縱著簡易的蒸汽偃機插秧。

和往常一樣,餘墨痕這一天也沒有睡多久,本來困得很,此刻卻已經被周遭的一派生機喚醒了。

“吱呀”一聲,不遠處,一扇窗戶推開了。

窗裏的人朗聲對著外麵問好,“徐夫子,早啊。”那聲音笑吟吟的,尾音拖得有些長,轉了個俏皮的彎。

元憑之。

餘墨痕趕緊躲開,沒留神,差點撞著身邊走過的徐夫子。

不過徐夫子並沒有看她,隻是遙遙對著元憑之點了一下頭。

餘墨痕躲在一排茂密的樹叢後麵,低著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掃地,不一會兒,便看見樹叢另一邊,元憑之跟徐夫子一道往講堂的方向去了,並沒有注意到她。

距離她上回夜裏碰見元憑之,已經過去了一段日子。看來,這人可能已經不記得她了。

餘墨痕有點慶幸,又有點遺憾。她鬆了一口氣,卻又隱約聽見元憑之說話的聲音。

“徐夫子,講武堂有個女學生很努力呀。”

餘墨痕心下揣測,元憑之說的或許是她,不由臉一紅。她可不是女學生。

“努力?”徐達的聲音裏滿是對早起的怨念,“這裏的女學生的確都很努力。”

元憑之倒是精氣神滿滿的樣子,“風氣很好嘛。”

“努力嫁人。”

“……什麽?”

徐達解釋道,“在戰場上,女人和男人的差距是絕對的。你以為,這些到講武堂求學的貴族小姐將來真的會入伍嗎?”

餘墨痕無聲地歎了口氣。

她明白徐夫子的意思。

偃機問世以來,大範圍地突破了人自身體力的限製。由於偃機內部裝載的燃料提供動力,操作人的體力已經不再是完成大多數工作的決定性因素。

各行各業中,都有許多相對羸弱的操作人,可以憑借高超的技術,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因此,在某些原本完全屬於男人的領域裏,也逐漸出現了女人們的身影。

但在講武堂,體力仍然是最重要的訓練和考察項目。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重型偃甲對體力有很高的要求。

重甲具有超強的防禦力和持久的運轉時間,一直是軍用偃甲的核心力量。盡管擁有內部的千歲金蒸汽作為動力,要支撐起整具重甲,完成種種複雜的動作,依然需要操甲人足夠的體力。而與之相對的輕甲,縱然具有靈活輕便的優勢,在實戰中卻常常不堪一擊。大軍壓境之時,這種實力上的差距從一開始就能決定雙方的成敗。

幾十年來,大齊帝國能夠不斷擴張疆域,所依賴的主要戰鬥力也正是重甲部隊。再加上帝都的偃師們不斷改進偃甲設計,燃料的配比越來越精準,讓重甲的機動性也成為了一個值得討論的概念,由此才做到了攻無不克。

由於重甲對體力具有這種無法回避的要求,在作為帝國軍隊後備力量的各地講武堂裏,女學生的數量少之又少。

尤其在哀葛這種地方,男女地位本身就有著巨大的差異。講武堂是男子漢們追求作為軍人的榮耀的第一步,來這裏求學的姑娘,一隻手就數得過來。

不過,能進講武堂的學生大多出自當地的富庶人家,這就意味著,同學之間的交往能夠互相提供一些特殊的機會。

對於講武堂的女學生們來說,家裏送她們來的本意也不是讀書學武、將來入伍,而是抓住機會,與同樣出自土司、宣慰使、大商賈之家的男孩們多多接觸,在凶險的婚嫁市場上提前做些準備罷了。

想起平日裏的見聞,餘墨痕不由有些喟歎。其實她自己倒並不需要操心婚嫁。

她的生活裏,比起婚嫁,值得操心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餘墨痕打掃完院子,洗了手,匆匆抹了把臉,一邊甩著水珠一邊往倉庫走。

按照講武堂的慣例,小型演武的日子快要到了。演武場上的種種設置已經布置得差不多了,隻剩下應該分給各個隊伍的甲胄,還暫時存放在庫房裏。

她昨日已經清理過這些甲胄,再檢查一遍,就該分發下去了。

餘墨痕走到倉庫門口,突然看見窗戶邊上有從外邊打開過的痕跡。她想起最近倉庫裏確實丟失過一些東西,立刻警惕了起來。

她皺著眉頭,咳嗽了幾聲,故意把開鎖的聲音弄得重一些,打開門之後,又在外麵站了一會兒。

再笨的賊,這樣一來,也該藏好了吧?

她自認沒有抓賊的本事,這種時候,她選擇各自保命,兩不相幹。

餘墨痕壓著腳步走進去,誰料迎麵撲來一陣異香。

餘墨痕猝不及防,打了個響亮的噴嚏,抬眼便看到櫃子邊上漏出一雙眼睛,正賊溜溜地盯著她。

餘墨痕歎了口氣,“衛少爺。”

“沒想到吧?小助教,”衛臨遠鑽了出來,抖了抖錦袍上的灰,“我又有事找你啦。”

衛臨遠或許是覺得餘墨痕的構造圖畫得的確是好,又或許是擔心自己做不出那種水平的功課,怕會穿幫,索性回回都找餘墨痕幫忙。

他在學生裏頭人緣好得很,有福不獨享,甚至還給餘墨痕介紹了新的生意,把要好的幾個同學的功課也拿來給她做。兩個人已經形成了相當穩定的雇傭關係。

饒是如此,餘墨痕還是給嚇了一跳,“那也不用這麽偷偷摸摸的……什麽事?”

“過些日子就要演武了,我……”衛臨遠有點驕傲、又有點不好意思地撓著腦袋,“我抽到了驃騎簽。”

哀葛講武堂的演武中,各個兵種都會出現。衛臨遠這次抽到的簽,是騎兵的頭領。他經常出去打獵,馬術不算差,但在戰馬上領兵就是另一回事了。

“你會不會騎馬?”衛臨遠問。

“會倒是會……可是我不擅長這種實戰。”餘墨痕也很不好意思。她畢竟是個打雜的,都沒什麽機會完整地看完一整場演武,戰術的課程上,也沒有什麽事需要她去幫忙,她這方麵偷學的東西不多。

就連騎馬,也不過是她刷馬的時候,順便跟養馬的師傅學了點基本的騎術。她還從來沒有穿重甲上過戰馬。

“不是要你替我去,咱們倆體型差這麽多,穿在重甲裏,也會被認出來不是?”衛臨遠笑了,“你不是說過,在講武堂呆了這麽幾年,一直沒有體驗過演武嗎?我們隊有個小個子,這次不想上場,你替他吧。小騎兵而已,跟著走就行,不用說話。”

“……不好吧。”餘墨痕做事一向有些猶豫,這件事她沒有把握,如果被發現了,搞不好還要危及現在的活計。她不敢冒險。

“算是一份工。兩串錢,怎麽樣?”

“……行,”餘墨痕道,“你把他的編號給我。我自己用的話,得再調整一下甲胄。”

“玄字十四,”衛臨遠胸有成竹,“別擔心,上了場,緊跟在我後邊就行。我可是驃騎簽。”

“知道了,”餘墨痕雜事太多,沒時間跟他多說,回身把門打開,“你快走吧,衛小將軍。”

餘墨痕再次出現在衛臨遠麵前的時候,已經穿上了一身重甲,混在隊伍裏,隻露出一雙眼睛。衛臨遠跟她對視了一眼,兩個人不易察覺地微微一點頭,算是互相打了招呼。

甲胄很沉。餘墨痕每天要做大量的體力活,身體條件不算差。但是這種重型偃甲的分量,對於她來說,還是沉重得過分。她試穿的時候,掂量了一下,隻覺得以她自己的體能,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在馬上堅持太久。

可是她已經收了定金,不好反悔,隻好憑著自己對重甲的了解,臨時拆掉了一些在演武當中不算重要的部件,強行減輕了重量。

拆除這些部件還不是最難的。

腰間的機甲盒“龍腰”能夠支持整副偃甲的運轉,靠得是偃甲內部錯綜複雜的管道。沒有管道內部的蒸汽做為動力,整副重甲就隻是一具毫無生氣的鐵疙瘩,盡管仍然具有一定的防禦能力,主要的功能也就是把操甲人壓死在裏麵了。

所以,餘墨痕拆掉暫時不用的部件之後,還要考慮如何改裝管道,繞過那些被她拆掉的“傷口”。

從她答應衛臨遠,到出現在演武場上,已經不剩多少天了。而在此期間,她還要奔忙在各種各樣的雜事之間,改裝偃甲也隻能偷偷摸摸地趁深夜倉庫裏沒人的時候進行,整個人累得頭暈眼花。

餘墨痕攀上馬背,捏緊了拳頭。

撐完演武的三個對時,可能就是她的極限了。但是事到臨頭,已經沒有反悔的餘地。

不容她多想,戰鼓敲響了。

“十六以上,向東,兩百尺。”衛臨遠的聲音還算洪亮。餘墨痕依言,跟著一個個裹在重甲裏看不出分別的學生兵一起,騎著戰馬衝了過去。

盡管衛臨遠這批學生正經學過戰術,但是對他們來說,直接在演武場上依靠自己的判斷下命令還是太難了。在這種小規模的演武訓練中,情節都是事先設計好的,衛臨遠領的雖然是驃騎簽,要做的也不過是把戰術背熟,按部就班地操練幾遍,就能過關了。

餘墨痕畢竟不是學生,上演武場之前,沒有辦法跟著他們一起操練,隻聽衛臨遠詳細地說了一遍情節,操練的時候,她趁著路過偷聽了一些,算是熟悉了一點。

眼下,她得盡可能快地把每個命令對應到操作上。她的反應不是特別快,隻能勉強跟上。餘墨痕不由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步兵破路障,一隊準備突破,二隊準備穿插,聽我號令。”

餘墨痕一拉韁繩,穩住戰馬。

“前方路障已破,一隊,衝。”

餘墨痕一夾馬肚,向前飛馳而去。可是,前方土路上一處怪異的凸起,突然讓她意識到哪裏不對。

鐵蒺藜!她認出了那半掩在土裏的東西。路障明明已經破了,鐵蒺藜也不在倉庫為此次演武準備的清單上。

餘墨痕心道不好。

幾個眼尖的騎兵也注意到了這一點,猛地頓住,陣型登時亂了,兩個人甚至直接摔了出去。

衛臨遠顯然也沒有考慮過這種意料之外的狀況,連忙大喊,“騎兵後撤,三十步,不,五十步!穩住陣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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