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二章】相逢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8970

天已經完全黑了。

昏暗的講室裏,餘墨痕就著一盞鬼火似的燭光,提筆描繪麵前那副輕甲的結構。

除了外麵不知名的蟲鳥夜啼,空氣裏隻有她揮動畫筆的聲音。

筆下那些複雜又枯燥的線條,交疊在一起,無聲地訴說著機件之間種種或明朗、或隱秘的聯係,逐漸將偃甲世界熱鬧生動的一麵呈現在她麵前。餘墨痕樂在其中,享受極了。

坐在邊上的衛臨遠卻無聊極了。

本來,餘墨痕自己拿去倉庫畫就行了。可是明天早晨是徐夫子的課。

徐夫子恐怕是講武堂裏脾氣最古怪的一位,做事的條理簡直到了刻板的地步,明日要用的偃甲,今天就必須裝好了放在講室。餘墨痕沒辦法再挪去倉庫,隻能像現在這樣,天黑了還蹲在講室裏描圖。

其實她自己一個人也沒什麽,傍晚收工之後偷偷過來畫圖就是了。

隻是,大概是因為富家少爺的風度作祟,衛臨遠非說餘墨痕到底是個女孩兒,擔心她晚上留在這裏害怕;另一方麵,餘墨痕的字寫得又醜又亂,完全沒有衛臨遠字裏行間敗家子的瀟灑風範。衛臨遠深思熟慮一番,嚴肅表示,畫完圖之後,必須由他自己親自寫上邊邊角角的注釋,不然會穿幫。

餘墨痕拿人錢財,與人消災,至於人家願意在哪兒呆著,那是人家的事。餘墨痕不好開口,隻能默默腹誹,衛臨遠坐在這裏,完全是個麻煩。

麻煩本尊很快坐不住了。

“要不咱們還是聊聊天吧。”

“不敢,”餘墨痕頭也不抬,“不專心的話,很容易畫錯的。”

“那我跟你說話,你願意回答就回答,行不行?”衛臨遠扭來扭去,“我是要悶死了。”

餘墨痕擱下筆,看了他一眼,道,“畫錯了的話,錢還照給嗎?”

“能做完就行了,不用糾結這些……”衛臨遠說著,轉頭對上她那副較真的神情,捂著臉笑了出來,“一分不少,一分不少。這麽著,你陪我聊天,我再加兩成。”

“那好,”餘墨痕重新拾起畫筆,“你說。”

“你一個……雜務女工,”衛臨遠給她的活計編了個稍微正式的名號,“怎麽學會這些東西的?我在講武堂讀了兩年了,都還沒學明白。”

餘墨痕心道那是你不用功。她嘴上卻不敢這麽說,隻道,“給夫子們幫忙的時候偷學的。”

其實也不全是如此。她本身學過一些皮毛,對偃甲之學有些特別的興趣。

偷聽講演之外,她在倉庫當值的時候,也會悄悄拿幾副用不上的偃甲拆分、比劃一番;打掃藏書館的空檔,她還找機會翻閱了許多偃甲圖譜,仔仔細細地抄錄過許多有意思的設計。

這些偷雞摸狗的行為,她不好跟衛臨遠細說。要是被發現了,沒準打雜的活計都保不住。

衛臨遠卻嘖嘖稱奇,“你可真厲害。就這幾張構造圖,我敢說,我們這一撥學生裏麵,沒幾個能畫到這種程度。”

“衛少爺你覺得滿意的話,我就放心了,”餘墨痕心虛地瞄了他一眼,“其實……”

她話說到一半,突然沒了聲音,隻在唇邊豎起一隻手指,然後躡手躡腳地湊到窗戶邊上去看了一眼,對衛臨遠比劃道,“有人來了。”

衛臨遠的表情非常驚恐。

年輕的一對男女深夜共處一室,很容易引起不好的猜測。衛臨遠的父親如果真像他之前形容的一樣,絕對聽不得那些風言風語。

這些道理,餘墨痕是明白的。

她往四周看了一圈,發現之前存放偃甲的箱子空著,趕緊叫衛臨遠躲進去。她自己抓起幾張圖紙,一把撲到剛剛關好的箱子上,迅速恢複了畫圖的姿態。

腳步聲逐漸清晰起來。

漆黑的夜色裏,一團卷著毛邊的燈光晃晃悠悠地飄到了門口。

餘墨痕抬起一雙驚魂未定的眼睛,努力辨認燈光後麵那個輪廓。

“嚇著你了?”提著燈籠的年輕人一臉窘迫。他停下腳步,擦了擦額上的汗,笑了一下,“真是對不起,我迷路了,看見這邊有光,就過來看看。我是新來的夫子,你或許不認識……”

“……元將軍。”餘墨痕站起來行禮。

她前兩天打扮得張燈結彩、在門口迎賓的時候,見過這個叫元憑之的人。

他是帝都派來的軍士之一。

這批人說是“支持邊遠地區軍武教育”,軍銜卻都高得有些過分了。餘墨痕過了好幾天才聽說,支持教育不過是個幌子,為的是讓這些人長期駐紮在講武堂。他們真正的任務,其實是進一步勘探蚩魯山地區的千歲金礦藏。

千歲金日益供不應求,連哀葛這種礦藏不算豐富的地方,都逃不過敲骨吸髓的命運。

為敲骨吸髓而來的元憑之,卻是一副人畜無害的笑容。

“原來認識呀,”他頓了一下,大約是沒想起來餘墨痕是誰,臉上居然露出了些許不好意思的表情,”你在做什麽?寫功課嗎?”

這個來自帝都的將軍,比餘墨痕所想象的要平易近人得多。

餘墨痕聽他話裏的意思,估計是把她當成學生了,索性就坡下驢,學著講武堂裏那些鳳毛麟角的女學生,低斂著眉眼吞吞吐吐,“是,這是徐夫子留的功課……”

“徐夫子?徐達?”講堂裏隻有這一個夫子姓徐。

餘墨痕點點頭。

“我認識他呀。”元憑之笑眯眯地說,“他的好幾個弟子,仗著腦子好使,都是懶蛋;你倒是勤勉。”

餘墨痕想不清他這話是褒是貶,隻好保持一個羞怯的微笑。

講室裏實在昏暗,元憑之左右看了看,道,“這燭火太瘦了,別看壞了眼睛。”

他走進來,點起了牆邊的燈。

每間講室都有這樣兩盞汽燈,一般是夜裏有要緊事才會用到。為了配合在這裏教習的人的身份,這些燈的燃料特殊,配方裏千歲金的比例不低,點起來很亮,花費也相當高。

餘墨痕心頭閃過一個因為年代久遠而格外昏暗的畫麵。

她很小的時候,曾經就著一盞比麵前這支還要虛弱得多的燭光,觀察一隻齊國人的孩子拿來玩的機動小鼓。

那隻可以自己敲出節奏的小鼓已經破爛了,鐵皮鏽出了一個洞。小餘墨痕卻就著那不大的洞,眯著一隻眼仔細瞧裏頭的機件,看得興致勃勃。

然後有人一手扇滅了蠟燭,順勢給了她一巴掌。

“小敗家娘們兒,燒光你爹的辛苦錢蠻開心吧。”

時隔多年,餘墨痕覺得自己的臉頰再度燒了起來。可是她已經來不及阻止元憑之了,隻能象征性地擺手,“其實不用的……我看得見。”

“光用蠟燭怎麽看得清楚?你的眼睛都眯成一條線了,”元憑之的笑容如同汽燈的光芒一樣溫暖而明朗。他又囑咐道,“有人來問,就說是我路過的時候讓你點的。我剛從外麵回來,大門口那個當值的孩子知道我往這邊走了。”

餘墨痕點點頭,心情有點複雜。

她活了十多年,這是頭一回有人替她點燈。

元憑之卻顯然隻將此事當做舉手之勞,並未多留意。他趁著亮起來的燈光,掃了一眼餘墨痕身邊摞著的另外兩副舊甲,還有旁邊那些不同製式的甲胄上拆下來的機件,就道,“你們徐夫子瘋了?一次讓你描這麽多圖?”

“我……”餘墨痕臉一紅,實在不好解釋說這是衛臨遠攢了十幾天的功課。她心裏飛快地閃過無數個借口,結巴了半天才道,“我覺得這幾副偃甲設計上可能有毛病,腰下這裏壞得比其他地方都厲害。我想修一修,還原一下,看看是不是我想的那樣……”

“果然是個好學生呀。”元憑之讚許地看著她。

“……啊?”餘墨痕有點摸不著頭腦。

“善於觀察,願意思考,這都是好事情,”元憑之顯然已經扮演起了夫子的角色,他略微一頓,就道,“這樣吧,我給你一個提示。這幾副輕甲早就淘汰了,它們服役的年代,偃甲上的‘龍腰’,也就是驅動偃甲的機甲盒,可比現在重得多——得有幾十斤吧。”

“原來是這樣,”餘墨痕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幾十斤的重量全部壓在胯上,難怪壞得塊。我還以為,是以前的甲胄鍛造工藝落後,輕甲本身強度也不夠,機件互相磨損,才弄成了這樣。”

“你說的也不錯,有這個原因。”元憑之道,“現在最新的偃甲,設計上已經改良了很多。隻是還沒有推廣到全軍。哀葛這邊,暫時還沒用上。”

餘墨痕聽得起了興趣,剛想繼續往下問,元憑之卻道,“月底開始,我會代‘偃術考’這門課,你要是感興趣,到時候我多講講。”

餘墨痕隻好答應。

原來教“偃術考”的夫子,也的確經常叫餘墨痕去課堂上幫忙。隻是倘若餘墨痕到時去了,打雜的身份就要暴露。

她跟元憑之這幾句聊下來,覺得頗為投契,私心裏不希望對方知道她隻是個下人。

“已經很晚了,講武堂裏雖然安全,你畫完這些,也還是趕快回舍堂去吧。”元憑之說著,拾起他之前提著的燈籠,正準備走,忽然又停住了腳步,看了餘墨痕一眼。

餘墨痕福至心靈,連忙給他指路,“左拐走到頭,穿過‘薈園’的月亮門,就到你們住的地方了。”

元憑之笑起來,道過謝便走了。

餘墨痕抻著脖子往外看。看見元憑之走遠了,她又呆呆地坐了一會兒,才拾起麵前的幾張圖紙,踢了一腳箱子,“出來出來。人走了。”

箱子蓋從裏麵被推開了,香氣馥鬱的衛臨遠鑽了出來。

餘墨痕看了他一眼,歎口氣,道,“你再等一會兒,還有兩張就完了。”

“這麽快?”衛臨遠坐在一邊,有點不好意思,道,“我要是能像你這麽厲害,我爹心裏肯定好過的多。”

“……”勸誡紈絝子讀書這個任務太過艱巨,餘墨痕自覺選擇放棄。

空氣再度沉靜下來。

然而對於衛臨遠來說,“沉靜”就是用來打破的。他四處張望了一番,便找到了話題,“剛才你喊元將軍,是不是元憑之?”

“是。”餘墨痕的注意力還在構造圖上,“你認識?”

“聽說很有本事,”衛臨遠無奈地抬了一下眉毛,“我姐姐也是講武堂的學生,帝都這夥人來了之後,她天天在家發花癡,非說要嫁元將軍那樣的。”

“怎麽有本事?夜遊神似的,看起來還挺年輕。”餘墨痕抬頭看了他一眼,“你姐姐倒是挺可愛的。”

“人家年紀輕輕,都已經是牙將了。他平時那副倜儻的樣子,又於偃甲之學上很有些造詣,不知道的話,真看不出來是個武將。”衛臨遠道,“至於我姐,一點都沒有閨秀的自覺,我家裏都愁死了。她還特意托人買了元將軍繪製的風俗畫卷。我爹不喜歡這種俗氣的東西,罵了她好幾次。我姐都給罵哭了。”衛臨遠一麵說,一麵無奈地搖了搖頭。

“風俗畫卷?”餘墨痕一愣。這種畫卷對技藝要求也很高,隻是描摹的多為風土人情。衛家既然自稱書香門第,瞧不上這種市井藝術,也是情有可原。

“你不知道?元將軍這個人特別多才多藝。”衛臨遠又道,“才來沒幾天呢,沒事就出去采風。我姐那個五迷三道的樣子,唉。”他歎了口氣,搖頭道,“我正打算明天去請元將軍專門給她畫一張,也好安慰一下我姐。你要不要一起?”

餘墨痕連忙搖了搖頭,“你替你姐姐跑腿,跟我有什麽關係?”

“那行吧,”衛臨遠撇了撇嘴,“我就是聽你跟元將軍挺聊得來。”

餘墨痕笑了笑,沒再說話。

她安安靜靜地勾勒著那些複雜的線條,心裏卻不知何時騰起了一點微瀾,久久沒有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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