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到嘴角有些熱熱的,鹹鹹的,唐缺慢慢醒了過來,他知道又是那個滿身補丁的婦人來給兒子喂飯了,她絲毫不知道就在三天前自己的兒子其實已經換了人。
唐缺依舊如前兩天一樣沒有睜眼,前兩天裝昏迷是因為他對自己的處境還沒有搞明白,總以為自己是在做夢。而現在依舊沒有睜開眼睛則是因為他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這個婦人。也就是他名義上的母親。
“這雞湯也不知道熱多少遍了?”,今晚婦人喂的依舊是用雞湯泡的米飯,雞湯因為熱的次數太多就顯得很濃稠,至於米也沒有半點後世吃的東北香米那種香味,反而散散的象是後世裏最次的黃糙米。
唐缺配合著婦人的動作吃完飯,但婦人卻沒有象前兩天那樣喂完飯後就匆匆忙忙的離開,將手中的粗黑陶碗放在床邊少了一條腿的原木桌子上後,婦人就這樣看著唐缺發起愣來。
唐缺借著室內昏暗光線的遮擋將眼睛睜開了一條很細小的縫隙,這是個滿臉皺紋的農婦,身上穿著打滿補丁的衣服,讓唐離心生好感的是,農婦的衣服雖然滿是補丁,卻漿洗的很幹淨,隱隱能聞到一股皂角豆的味道。
唐缺發現農婦的眼睛雖然落在自己身上,其實卻飄忽的沒有焦距,對了,她是在愣神兒。看著她愣神兒後最真實的麵容與神情,唐缺竟莫名的想到了魯迅《祝福》裏的那個祥林嫂形象。
隻是這農婦卻沒有喃喃的訴說什麽,隻是在愣神中任雙眼的淚水慢慢的滑落下來,應該說,這樣的場景的確很有觸及人心的效果,以至於唐缺的心就再難保持旁觀者的冷漠。
默默的愣神,默默的流淚,大約過了一柱香功夫,隨著外麵門上傳來一陣“吱呀”的開門聲,農婦猛然醒了過來,草草的抹了一把眼淚後,她又用手探了探唐缺的額頭,隨後端著碗轉身出房去了。
這下子唐缺愈發覺得農婦象祥林嫂了,不僅是她剛才的神情,也包括這隻滿是繭子的手。
“當家兒的,回來了!”,隔著一堵滿是裂縫的土牆,外麵的聲音很清晰的傳了進來,農婦的聲音滿含著希冀,“怎麽樣,紅參買回來了?”。
“成兒今天怎麽樣?”,這個男人的聲音也顯得蒼老,帶著很厚的疲憊。
“燒退了不少,就是還沒醒過來。紅參……買回來了?”。
“沒”,硬硬的一聲後是長時間的沉默,“藥鋪裏的夥計說這個紅參是海那邊的新羅來的,比前幾天成兒吃的白參高了六成多的價,我身上錢不夠”。
“……六成多……那咱還差……差多少?”。
“要按張郎中說的買二兩的話,就還差一百三十一文,不過我今天在集上打問過了,隔鄰的房州紅參便宜些,約莫能省下二十文”。
“一百三十一文……天爺爺,差這麽多?咱那房子……”。
“請郎中,抓藥,還有前麵買白參給成兒吊命,賣老房子的錢早就花的差不多了”,蒼老的男人聲音說到這裏又沉默了許久,“趕了一天路,腿確實是軟了,等我歇歇再到寶成那裏去看看”。
“寶成能有錢?你這不是讓閨女蘭花兒為難”,吱的一聲響,坐下來的農婦也陷入了沉默,這樣的沉默使屋內外的氣氛非常沉重,連裏邊的唐缺都感受到了厚重的壓抑。
許久之後,農婦打定主意的低聲道:“當家兒的,你去一趟,把劉裏正請來,讓他把紙筆帶上,順便再把村裏能識字的張華請來當個中人。劉裏正家娘子好幾回誇過我茶飯好,也說過她家還缺個灶頭婆子,前兩天我聽劉三兒家的說過一耳朵,現今城裏人市上茶飯好的灶頭婆子能賣八吊錢,要是有好的人牙子居中說合,還能多賣一吊半吊的,咱就按八吊算,當家兒的你記好這個價”。
“賣你弄甚”,蒼老的男聲裏又多了些甕甕的低沉,“咱在河灘上不還有一畝水田?”。
“水田不能賣……”,伴隨著農婦激動聲音的還有“哐”的一聲脆響,顯然是那個粗陶碗掉地上給摔碎了,“咱家可就隻剩這一畝水田了……”。
聽到這裏,唐缺再也難以沉默了,他終於明白為什麽現在住的房子這麽破,為什麽他吃的雞湯是熱了又熱的。如果說前麵賣房子是這家人為了給兒子治病還跟他沒什麽關係的話。那現在如果他再不醒過來,外麵就要賣人賣地了,而這賣人賣地的錢可是要實實在在的花在他身上。
再者,從開始聽到這裏,明白前後事件因由的唐缺確實被這對貧寒的父母感動了,看著這樣的父母繼續受折磨的確是一種罪過。
“啊!”,唐缺一聲輕呼剛剛出口,外麵說話的聲音頓時就停住了,隨即就聽“哐哐”兩聲亂響,屋子的門簾已被一陣風似的掀開,農婦兩口子跑了進來。
“成,你醒過來了”,農婦問著話的同時眼淚就跟著出來了,他身後那個長相樸實的男人也是一臉的驚喜,想說的話又被老婆搶了先,光剩下嘴唇幹扮著發不出聲。
看著眼前兩人驚喜的不知道該怎麽表達的神情,唐缺心裏突然感覺潮乎乎的,“我醒過來了,你……你們不許賣地,更不許賣人”,聲音在嘴裏轉了轉,唐缺終究還是沒喊出“爹娘”這兩個字兒來。
“不賣,咱啥都不賣,那一畝水田還要給你留著娶媳婦”,許是這段時間憋愁的太久,讓兒子突然醒過來的事情一衝,農婦再也忍不住了,說話間用衣角擦著眼圈的她越擦淚水越多,到最後終於高興的號啕出聲。而那農人也紅了眼睛,嘴裏無意識的說著“不賣,不賣”,重複了一遍又一遍。
既然已經醒過來了,唐缺為讓他們更放心,索性就強支起身體下了床,他這具身體在床上躺的時間有些長了,走路就難免腿發軟,那兩夫婦雖然也擔心兒子的身體,但見著他已經能下床走動,情緒漸漸平複後的他們終於露出了真正的笑容。
唐缺看著這樣的笑容,直覺潮乎乎的心裏暖暖的有些堵的慌。
段缺在兩夫婦的攙扶下,走出滿是裂縫的屋子來到了凹凸不平的場院上,先看了看村子裏周遭的房子,再看了看環繞在村子周圍連綿的大山後,輕輕對自己說了一句:“從此我就要在這裏開始新的生活了”。
既然已經完全接受了現實,唐缺就沒有再躺在床上,每天開始身體的恢複訓練,這具身體莫名其妙的高燒在第二天就完全退了下去。大約用了十多天時間,重新恢複到十七歲年齡的唐缺就已經行走自如了。
也正是借由這段時間,唐缺搞清楚了自己所處的時代大環境與地理小環境,雖然這具身體的原主人根本分不清年號啥的,隻知道原本住在隔州的廬陵王爺又回京重新當了皇帝,但唐缺卻依據這段記憶知道他所處的該是則天武後朝結束不久的唐中宗時代。
明白這一點讓他很慶幸,因為這時的唐朝是正由貞觀初盛向開元極盛時代邁進的中間,也就是說,他有幸穿越到了大唐最具活力的承平盛世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