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連洲從來都不是一個會舍己為人的人。
那器靈提出的三個法子中,唯有一種能讓溫孤燁快速恢fù――將他自己的元神之力分給對方――可哪怕他願意這樣做,其實質上也不過飲鴆止渴。現下兩人能好好地呆在潛龍淵,不過是因為這座府邸中禁製的作用。而一旦他沒了大乘期大能的元神之力,倒是真不用擔心力量溢出導zhì身體崩裂了,恐怕魔域四將瞬間便能趕來,將此刻不過元嬰期的前任魔尊和他昏迷不醒的姘頭弄死。
想到姘頭兩個字,季連洲的動作微妙地一頓。
他翻身上了玄玉榻,隨即便俯下`身,吻上溫孤燁的唇。動作間毫無情`欲,所為者不過是要以最直接的法子,將溫孤燁的元嬰從他丹田中引出。
邁入分神期後,溫孤燁丹田內便有了兩個與他模樣相同的小人。而此時此刻,兩個小人相對而坐,雙目緊閉,麵色皆是和溫孤燁一樣的慘白。
發覺這點後,季連洲在識海中發出一聲極輕的歎息:“小哥哥,等以後……定不會再讓你受這種苦。”
也就是他了,能讓溫孤燁的元嬰那麽順從地離開身體。
發覺這一點時,季連洲更覺憐惜。榻上躺著的人可是他唯一承認的道侶,哪怕……他眸色略陰沉了一瞬,很快又轉作溫情。
溫孤燁也就是在這種時候,讓他能完完全全放下心。
饒是如此,季連洲仍是打算把對方喚醒的。
他還真是不容易。
兩個小小的人影浮在季連洲眼前,看上去仿佛比在溫孤燁丹田中時更虛弱了些。
季連洲再不耽擱,運起靈氣將兩個小人浸在其中,再引導小人顫巍巍地邁著步子,走到玄玉榻正中。做完這些,他略鬆一口氣,發動了一個陣法。
這方玄玉榻就是陣眼,能將整個府邸的靈氣都引過來。除此之外,如果府邸內還有別的修士在……季連洲眨了下眼睛,拋開這些有的沒的,從芥子空間內取出一瓶丹藥。
光是補充靈氣的丹,就已價值連城,何況是補足元神之力的?這種靈藥往往剛一問世,就會掀起一陣腥風血雨。
可誰讓季連洲頂著命運之子的殼子呢。
他雖然不知道這一點,可對季淵的運氣之好,也是有充分認識的。
此刻季連洲拿出的這瓶丹藥,是他在外遊曆的那三百年中得到。當時他無意中進入了一個修士陵墓,機緣巧合之下,一路走到陵墓正中。
原來那修士當年有一愛侶,偏偏兩人被迫分離。修士被師門強壓著麵壁百年,好不容易獲得允許,能夠離開師門了,就得知愛侶已經身死道消的消息。
再後來,修士墮入魔道,曆盡千辛萬苦,終於找到昔日愛侶的屍身。他很是費了一番手段,終於使得愛侶的外貌看起來與生前一致,接下來便一人一屍,生活在那修士找到的一個桃源洞府裏。
又百年過去,早就無意修煉的修士得償所願,與愛侶葬至一處。然則他還有一個心願……
接下來的事自不必說,季連洲閑著也是閑著,便幫那修士得償所願。而修士留下的最後一縷神識,指引著他在陵墓深處找到一個瓶子。
瓶子裏麵,就是他接下來要用的那顆丹藥。
據那修士所說,他煉這顆丹藥的本意是嚐試著複活自己的愛侶。可時間過去太久,愛侶的神魂早已消散在無盡的修真界中。丹藥或許能補足一個垂死之人的元神之力,卻並不能憑空捏出一個元神來。
剛得到這丹藥時,季連洲本能地反應便是失望。他恐怕是世上唯一一個隻擔心自己元神之力太過渾厚的人,要這玩意兒有什麽用?何況那修士實在站著說話不腰疼,用法那麽麻煩的東西,哪怕效果再好,價格都要打折扣。
雖說如此,可季連洲還是明白這顆丹藥的價值的,於是便把藥瓶扔到自己的芥子空間中。
再往後,千百年過去,他本來都要忘jì……還是鏡中器靈的最後一段話提醒了他,讓他想起自己還有這麽個東西。
這也是他能直接把器靈弄死的原因。
他內視自己丹田,長著季淵臉的小人倒是仍睜大了眼睛。季連洲扯了下唇,早晚他得找到把元嬰模樣都改變的東西。
把元嬰從丹田內引出,再讓小東西走到溫孤燁的兩個元嬰中間。三個小人兒相對而坐,季連洲將丹藥倒出,在掌心煉化,再送入溫孤燁口中。
看著乳白色的藥液一點點被兩片淡色的唇含住,季連洲的喉嚨有些發緊。
其實直接把藥塞給溫孤燁也行……但有些選擇,並不需要很多原因。
做完這些,季連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神識驟出,探入溫孤燁識海!
與此同時,相對而坐的三個小人也發生一些變化。溫孤燁的元嬰身上泛起一陣光芒,時而又黯淡下去。每當黯淡到極致時,季連洲的元嬰便上前一些,操縱著讓大量靈氣湧入溫孤燁元嬰。
這不是季連洲第一次到溫孤燁識海,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此刻溫孤燁的元神之力太過虛弱,根本無力引導著讓藥性發揮作用,唯一的選擇就是完全放開自己識海,讓旁人幫他。而這種事,對尋常修士而言,根本不可能。
哪怕是對彼此而言最親密的道侶,內心深處都有可能隱藏著不願意被對方發現的東西。
那些平常倒是能夠藏好的、最不堪入目的想法和記憶。
可溫孤燁居然真的一點都不保留地陷入沉睡中,將一qiē完完全全向他敞開了……季連洲在溫孤燁的識海中遊走一圈後,對著那塊仍舊模糊的地方出了片刻神。此前他隻知道天道壓下一部分溫孤燁的記憶,卻不曾想,那片記憶居然占據了溫孤燁那麽多心思。
很快他又回過神。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現在的情況,相當於是季連洲接管了溫孤燁的身體。他小心翼翼地分出部分神識,護好溫孤燁支離破碎的元神,接著便完完全全沉浸在丹藥的作用裏。
恰好煉製丹藥那修士的愛侶也是分神期,省了麻煩。季連洲屏息靜氣,讓藥性一點點去往最重要的地方。
最開始的時候,季連洲還會分出心神,去操控府邸內禁製。可到了後麵,溫孤燁的元神一點點被補足,他便再無法分心。
溫孤燁居然這樣信任他。
他的小哥哥居然這樣信任他。
世上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事情。
修真界中人,從來沒有太強烈的時間概念。等到許久之後,溫孤燁的聲音又一次在季連洲識海響起時,季連洲才發覺,不知不覺間,已有三年過去。
溫孤燁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問他時間。
季連洲答了之後,溫孤燁仿佛是鬆了一口氣,又仿佛悵然:“這樣啊。”
季連洲敏銳地捕捉到對方情xù中的不對勁:“怎麽了?”
重傷一場,溫孤燁的性格好像軟了些,慢慢地道:“三年前,那器靈――你知道吧,咱們進的那個秘境其實是一個器靈弄出來的,它就給我看了一樣事情。”
季連洲:“什麽?”
溫孤燁道:“潯陽宮出事了。”
幾乎是一瞬間,季連洲就領會了溫孤燁的意思。
兩人神識糾纏在一起,他一麵引著溫孤燁內視三年來恢fù的情況,一麵有點不經心地問:“是那種,隻要小哥哥當初提醒一句,就能避免的事?”
溫孤燁不置可否,可季連洲已經從對方識海中得到答案。
他想到很多很多。關於千年之前與溫孤燁一起遇到的曲之沁和路知處,關於那時候溫孤燁對兩人的態度……彼時溫孤燁身上好像總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悵然,而在此刻,季連洲想,自己總算知道原因了。
也僅僅是這樣而已。
他內心沒有絲毫波瀾:“原來是這樣。”
反倒是溫孤燁微微歎息了聲:“還好是你。”
這下子,季連洲的反應要大許多。他纏著溫孤燁的神識,有點撒嬌的樣子:“小哥哥還是不能睜眼嗎?按說在玄玉榻上躺著,雖比不上正經修煉,可總算還是能有些進益的。”
對季連洲表xiàn出的冷漠,溫孤燁心頭隻有一句話。
果然如此。
他緩緩,緩緩地睜開眼睛,那雙宛若星辰的眸子中帶著些不可言說的情xù。
三年前在秘境中,他為什麽會那麽幹脆的以類似自盡的方式找到出路?
……沒想到後果那麽嚴zhòng自然是原因之一,可更重要的,仍舊是他沒把這個世界放在眼裏。
這三年中,為什麽對季連洲那麽放心?
而當初那種情況,除了讓季連洲自由發揮,還能有什麽法子?此外還是那句話,一個書裏的世界,讓他提起什麽警戒心,實在太難。
這點想法盡數被包裹在溫孤燁識海中那片季連洲探索不到的地方,季連洲雖覺疑惑,注意力卻很快被溫孤燁的下一句話吸引:“如果是對阿洲,我可能還說不出口。”
季連洲眯了眯眼:“啊,小哥哥總算認識到我不是阿洲了?”
溫孤燁仿佛是笑了下,但笑的痕跡實在太輕微:“可如果是對魔尊季連洲……隻有元嬰期的魔尊季連洲,倒是沒什麽不能說的。”
季連洲望著他,隻覺得心口處傳來一陣從未有過的悸動。
和此前那些全然不同,與兩萬年前的相遇全無幹係,僅僅屬於現在的他的情感。
終於對他展現出內心深處的溫孤燁……對小師弟被奪舍全然不在意的,能那麽輕鬆就說出那些話的溫孤燁。
“潯陽宮滿門身死,包括分神前期一直閉關的曲木深也淪為魔修祭品,曲家唯一活下來的人就是養在瓊華坊的曲之悠,不過她大概是並不打算接過潯陽宮的。”
“小哥哥的意思是……?”
“魔修準備改陣。潯陽宮中人善煉丹,也是整個蒼原乃至修真界中身具最重藥性的人,拿來當祭品再合適不過。”
季連洲若有所思:“這些發生在什麽時候?”
溫孤燁道:“過去的一千年中。”
季連洲道:“既然這樣,小哥哥怎麽突然說起?”
溫孤燁聽著季連洲滿不在乎的語氣,一時也不知是該做出什麽表情。不過對方的神識仍舊停留在他識海中,似乎也沒必要再想這些無謂額事。
他道:“第一個百年,曲顧隻覺得宮內不記名的弟子走失很多。接下來的幾個百年,走失的修士終於輪到那些記名弟子……”
季連洲懂了。
溫孤燁道:“應該就是在之前那三年內,曲木深身亡。”
季連洲的瞳孔驀地一縮:“曲木深千年前是分神前期,這會兒怕是分神中期也說不定!要除掉他,魔域四將總該親自出手!”
溫孤燁道:“再加上不斷蔓延的陣法,唔,你可以稍微試探一下。”
這會兒,不用溫孤燁提點,季連洲已然照做。
他的神識驟然蔓延開來,覆蓋範圍之廣,魔域四將的府邸無一漏過。
而那些或熟悉或不熟悉的麵孔,也出現在他的神識當中。
很快,季連洲便道:“餘溫還在!其他三人,現下約莫是在蒼原。”
“餘溫?”溫孤燁擰眉,“應該是突破在即,察覺關卡鬆動,這才回來的。”
“不過,”季連洲接口,“隻有他一人的話,府邸中禁製,足夠了。”
溫孤燁幹脆利落地決定:“就這麽辦。”
反倒是季連洲有點憂慮:“小哥哥的身子好了嗎?”
溫孤燁微微一笑,神情中仍有些虛弱。他說話的速度還是那樣緩慢:“最多再過一年,咱們得回到逍遙宗。至於現在,我好不好,對你來說並無兩樣――總歸操縱禁製是靠你一人。”
季連洲聞言,嗓音低柔許多:“小哥哥總是這樣,讓我恨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