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悉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鑒,知來者之可追。時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襄陽城外近郊十幾裏的一處茅舍內,一個童聲正咿咿呀呀地念著這篇晉陶淵明居士的《歸去來辭》。他的身邊,坐了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女性,想來就是他母親了。他母親正給他做著一雙鞋子,針線精巧——她手裏的針還在鞋底上熟練而自如地納著,心裏卻象已飄到了遠方: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遊,世既與吾而相違,複駕言兮焉求……”
那熟悉的字句出現在耳邊時,她的神色一時就悠遠起來。是呀,“世既與吾而相違,複駕言兮焉求”?她的腦中不由響起愈錚的聲音——愈錚還活著時,難得有公務閑暇,偶爾遇之,他們夫妻就會坐在一起,焚一鼎金爐小藏香,安靜相對一刻。那時,愈錚念的最多的就是這篇《歸去來辭》了。如今回想,一切都恍如一夢。田園也是他倆兒的一個夢,如今,她是身在這田園之中了,可她的身卻已是那夢醒之身,那個曾想和她一起夢中同曆的人已經不在了。
裴紅欞眼中有了濕意,她不習慣讓孩子看見自己的淚眼,雖知小稚的心思現在已全在書裏,還是不自覺地把頭一側,讓他注意不到自己的臉。——從長安城出來有多久了?快兩個多月了吧?自從餘老人以“大關刀”衰齡一鬥、驅散“東密”對她母子的那一場慘厲追殺後,至今已有兩個多月了。他們先是逶迤而行到了襄陽,餘老人在確定沒有人跟蹤後,把她母子寄放在這個“七家村”,自己就帶了二炳獨自上路了。他說更慘烈的追殺隻怕還在後頭,他已無力帶著她母子麵對“東密”不死不休的追殺,先一個人上路以迷惑敵人,趁機尋找他的好友魯狂喑,以期能得他相助一臂之力。
村居的日子是一場難得的休憩,對她和對小稚都是如此。她心中對那餘老人真是感佩無限——難得這麽一個亂世她還有幸碰到這麽一個熱心的老人。村居閑來無事,她就開始督導小稚溫習他父親教他念過的書。經曆過種種苦難後,她也不知該如何引導這孩子的一生了:出仕嗎?看他父親的結局,做為一個母親,她是再也不願了;習武呢?像餘老人一樣,闖蕩江湖?她也厭倦江湖的那種腥風血雨;但小稚——鐵骨禦史蕭愈錚的孩子,能讓他就這麽退隱終生、務農為業嗎?能嗎?她不甘,她泉下的丈夫也不會心甘呀!
小稚開始坐在那兒被他母親強迫讀書時,心裏是大不情願的。他好想去找他新結識的夥伴五剩兒玩。但讀了一會兒,念到“……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複崎嶇而登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以至“……農人告餘以春及、將有事於西疇……”時,一顆心就讀了進去。
這文章本是在長安時他就讀慣了的。他從小是個又乖又聰明的孩子,萬事不讓父母操心,但他也寂寞,長安城功德坊那院牆的四角限定了他的天空。父親讓他背好多文字,他不懂,也不明白那些句子中確切的意思。可最近在農村住了兩個多月,襄陽郊外山明水秀,好多以往他不解的句子在心中忽然就豐滿明麗了起來。是呀,寫得真美呀!如果不是親曆其境,他也許一生都不會懂得那些詞句真正的含義。城裏的孩子可憐就可憐在這一點,他們總生活在第二手的資料中,無論文章詩賦、稼穡牲畜、物力艱辛,在他們心裏隻是一個被灌輸的概念。如今親眼見到後,一切才在他的心裏眼裏活了起來——這時窗外忽有一個孩子的聲音叫道:“小稚,小稚,你書念完了嗎?出來玩了。”
叫他的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裴紅欞順窗口望去,隻見那孩子皮膚略黑,五官端正,就是小稚新交的朋友五剩兒了。這“七家村”中居住著七個姓氏的人家,彭、劉、馮、楊、許、路、華,據餘老人講,這些人家都是他“威正鏢局”中早年喪於護鏢的鏢師們的遺屬,也是他這二十九年來潛心資助的一群婦孺。
五剩兒姓馮,體格比小稚要壯上許多,最喜歡小稚這個城裏來的會念書的孩子,兩個人天天出去,榆頭桑底,河下山中,玩得最歡。
隻聽小稚笑道:“完了。”然後回眼看他母親:“我好出去了嗎?”
裴紅欞笑著點點頭,小稚就一蹦一蹦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