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忽然頓住腳步。
霍光來不及收步,險些一頭撞上皇帝。
皇帝沉了一聲,說道:“霍將軍,你為臣,朕是君,這麽多年,朕很感激你為朕、為大漢所付出的一qiē……但,在這一件事上,朕隻怕要虧負你了。”
帝君目光炯炯。
霍光低頭,滿懷歉疚:“是老臣的不是。老臣教女無方。”
“朕還有個請求……”
皇帝已是放軟了語氣,這“請求”二字,唬得霍光惶恐至極,連說:“陛xià有言盡管說,古來臣子,隻有為陛xià一句話赴湯蹈火而在所不惜的,萬沒有教陛xià為難的道理。”
“朕希望,此事……不要傳到皇後耳中。朕不管朝堂沸議,哪怕天下沸議,朕隻在乎皇後一人——”皇帝眉色微轉,看著霍光:“霍將軍也是有家有口的,朕聽聞,霍將軍與發妻感情十分不錯,……朕也是如此,朕與嫡妻感情至深,朕有錯在先,這過錯,絕不忍嫡妻背負。況且,皇後臨盆在即……”
霍光聞此,跪下:“臣遵上諭!陛xià隻管放心,臣絕不會令陛xià在皇後麵前難以交代,陛xià所囑,臣自當守口如瓶!”
“如此,朕便放心了。朕幸大將軍府,也是順來瞧瞧那個孩子。瞧過之後,朕希望能與夫人一敘,期霍將軍能應。”
皇帝略一緩,待霍光點了頭,才又轉身而去。
霍光緊跟皇帝其後,心撲通撲通直跳。
陛xià要單獨召見其夫人顯,是為何事?
君心難測啊……測著測不著,都是如負重石一般的疲累,腦袋拴在褲腰上呢,砍不砍的,隻等陛xià一句話。
皇帝在偏廂房,見著了那個由乳娘抱出來的孩子。她很小,小臉兒隻有半個巴掌那麽大,臉上還裹著斑斑的胎衣,這裏一層,那裏一層,瞧不出半點漂亮。
但能想見,這既是霍成君的孩子,終歸還是漂亮的。
皇帝瞧著這孩兒,想起了他的奭兒。
奭兒出生時,也是這麽小小的,裹在繈褓裏,小嘴兒撅著,眼睛閉得隻剩一條縫兒,不哭也不鬧,挺乖。
皇帝隨口問了一句:“是男是女?”
他半點兒不在意這孩兒是男是女,但不知怎麽地,他便這麽問了。
乳娘抱著嬰兒,怯生生回了一句:“是個女孩兒呢……”
“哦……”皇帝拖長了語氣,低應一聲,思緒卻早已不知飛向了哪兒。
這女嬰突然便哭了。
乳娘好小心翼翼地哄著,一會兒,孩兒哭累了,倒也緩了下來。
“許是餓了。”皇帝說道。
對於照料嬰孩諸事,他甚麽都懂,這畢竟不是他的第一個孩子,當年在長安巷子裏的家時,平君生下奭兒,甚麽都是他照料的。那個時候,他們過著拮據的生活,孩子喂米糊長大,他抱著哄著,隻覺他是人間最幸福的爹。
“方才吃過呢,這一時半會兒,是餓不了的。”這年輕的乳娘低聲說道。
皇帝覺得乳娘是個挺和善的人,便覷她一眼,卻見她眉色清淡,眼若杏子,含羞的時候,垂下眼瞼,微一眨眼,睫毛似蟬翼一般,輕輕翕動。
是個挺靈巧的姑娘。
“你是照料這孩兒的?”皇帝問了一句。
乳娘有些害羞,輕輕一謁:“是呢,婢子是霍夫人親選來的乳娘,從今後,便照料小姐。”
“你孩兒多大啦?”皇帝琢磨著,若是讓乳娘的孩子與這孩兒一塊兒長大,有個伴,也是極好。
乳娘垂下眼瞼,有些傷心的意思:“婢子福薄,孩兒生下尚未滿月,便夭折了。”
“哦……”皇帝很有些惋惜:“從今後,你便將這孩兒當成你自己的孩子罷……”皇帝托出了手,向她道:“來,交給朕,給朕抱抱。”
乳娘一愣,旋即便將繈褓中的嬰兒,交給了皇帝。
皇帝大手覆上嬰孩的繈褓,心底在那一瞬間,有些微的觸動。這小嬰兒軟軟的,托在手裏,像個小小的棉花團子……她的小臉粉撲撲,小小一團兒,縮在皇帝的懷裏,對他有一種溫暖的依賴感。
皇帝抱著她,心情複雜難言。
這嬰兒,生來帶著原罪。她是皇帝的恥辱,她的出生,磨滅了皇帝的倨傲,她使皇帝曝光在群臣的責難與恥笑之下。
皇帝並不很喜歡這孩子。
但她那麽小,那麽柔軟,教人棄之何忍?
皇帝終於從嬰孩小小的臉蛋上挪開了目光,他將孩子小心翼翼地轉交給乳娘:“抱走吧,好好看顧她。”
他知道,他終其一生都無法拿這個孩子與他的奭兒比,他愛奭兒,但絕不會愛這個孩子。
留她一命,在大將軍府,使她被人教養長大,安穩做將門的千金小姐,這已經是他身為帝君,在被人算計之後,所能做的最大讓步了。
綃紗帳在涼風吹拂下,晃出漾動的紋路。
皇帝的眼前,也漾起這波動的紋路,他忽然覺得有些頭暈。
這小室,雖不寬敞,中間卻通亮,皇帝坐上,飲茶小憩,他在等一個人的到來。
霍顯的出場,遠比皇帝想的要嘈雜。
她幾乎是被人簇擁而來的,似乎全府的仆婦都趕到了,擁著這個早已哭成淚人的當家主母,個個皆在勸:“夫人,莫難過呀!夫人……緊要身體,可千萬別想不開呀!”
皇帝座上,頭疼難忍。心說,這唱的又是哪一出?
霍顯才進了小室,便撲倒在地,泣涕漣漣:“陛xià,陛xià要為妾婦做主呀!”
這女人尖銳的聲音好生刺耳,這些日子來,皇帝已經聽多了這種聲音,他心裏覺十分的厭惡,心說——霍夫人啊霍夫人,該是你為朕做主才是啊!
皇帝忍聲,問道:“霍夫人有何冤屈?”
“這……”皇帝這一副正經模樣,反教霍顯不知如何接話了,她愣了一下,複又泣訴:“陛xià,孩子她……”
皇帝沉默以對。
霍顯見皇帝不接話,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她又不好嚎啕將女兒霍成君的那些事攤上台麵來說,這一時,倒為難了,僵在了那裏。
皇帝冷笑一聲:“霍夫人,可有要事與朕說?需不需要屏退左右?”
“這……”霍顯看了看左右,遂點頭:“妾婦願與陛xià單敘。”
皇帝也不耐煩霍顯三天兩頭來這麽一出,正想一勞永逸地解決這事呢,因說:“朕願聞其詳。”
小室裏隻剩了皇帝與霍顯兩人。
霍顯此時也不磨纏,開門見山說道:“陛xià,成君已為陛xià誕下皇女,如今尚無名分……陛xià是否……”
“是否怎樣?朕不懂,願霍夫人賜教。”
霍顯見皇帝這般冷言,便知皇帝對霍成君加封之事多有推搪,但事已至此,她霍顯也隻能硬著頭皮說了:
“陛xià,霍家在朝上,已是頭臉人物,在這長安城中,亦為名門望族,小女成君……未嫁有孕,又……生下女兒,若還無名分,霍家怕是丟不起這個人。”
皇帝眉色未變,冷冷淡淡一笑。
霍顯覷著皇帝,不明君心,亦不敢深揣。她知皇帝心裏是不願為霍成君加封的,但事已至此,皇帝想躲,也得顧著霍光為大漢立下汗馬功勞的麵兒吧?
總不能教霍成君未嫁先有孕這種醜事滿長安城地宣揚吧?再說,霍成君誕下的這女兒,可是皇帝血脈,大漢的公主!
霍顯心裏,仍抱著八成的信心。
誰料這皇帝並非劉賀那樣的皇帝。
他是皇帝劉詢。
劉詢漆黑的瞳仁蒙著一層若有似無的霧氣,他的眸色卻極冷清,他盯著霍顯,忽而,露出一絲淡漠的笑——
皇帝揮了揮手,禦前貼身的從侍便招來了一人。
皇帝冷聲說道:“還認識麽,這人?”
霍顯眯著眼細細打量了一番,不瞧還好,這一瞧,險驚的喘不過氣來!
自然是故人。
皇帝冷笑:“你問問她,她姓甚名誰,是什麽人?”
霍顯噤聲。
那是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兒。
霍顯當然認識她。
當初在祭靈告太廟駐蹕途中,皇帝走錯了皇帳,才與霍成君發生了這一樁事,這眼前的女孩兒,便是排布這一場“誤會”的施行人。霍顯計劃中極重要的一枚棋子……
她……怎麽會在皇帝的手中?
是她用了那種異香,誘/引皇帝走進了霍成君的帳中。
她知這場陰謀的一qiē。
霍顯跪在地上,腿肚子都在打哆嗦……這皇帝,心思比她想的沉,她……竟有些疲於應付了。
她不知要如何開說……
認罪?她沒那麽蠢,一出口,便全無轉圜餘地了。抵死不認罪?這小皇帝既能究蛛絲馬跡,查到了這一地步,她再抵賴,隻會讓小皇帝居高臨下看一場笑話。
那當如何是好?
霍顯臉色慘白,幾無人色。要知誘/引皇帝乃大罪,君上狠下心怪罪下來,她如何能兜得住?
她心裏亂如一團麻。
高座上的皇帝,這時卻開口了:
“霍夫人,如今……你可還要朕禦封貴府小姐?這等計謀,若教她入了宮,朕的後宮,往後還有寧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