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宮女臉色霎時變了,笑容僵在臉上,半笑不笑的,好生尷尬。她侍奉長樂宮這麽多年,自然久聞霍光大名,長樂宮上官太後的生母,便是眼前這位夫人的長女。也便是說,長樂宮上官太後,應稱眼前這位“外祖母”的。
難怪這權臣夫人好生的囂張,敢叫上官太後親來迎接呢!
大宮女很識相,賠了笑臉,轉頭便入了宮門,去稟上官太後了。
建章宮已經早早地生了暖爐,天雖未至大寒,但北風吹起來,刮在臉上,有時刀子似的,也是很冷。
這是午間,皇帝原該歇一會兒的,但自從許平君搬來了建章宮住,皇帝與她磨膩在一塊兒的時間長了,他待皇後很細心,一應飲食起居,他能親來的,都是親自照料。
因方才哄得許平君午歇,他便得了空,又看起了奏折。
這才沒閱多少呢,角門子上便來了消息,說是宮眷要見皇帝。這說的是哪門子話吶?誰想見皇帝,隻消遞一句話,便是輕而易舉能見到的?
皇帝皺了皺眉,繼續閱他的奏折。
身旁從侍深明君心,早替皇帝擋了回去:“陛xià國事天下事,忙著吶!請夫人回去,陛xià不得空。”
從侍又將人送了出去。
這下回來了可了不得,這禦前的人,平時見慣了大世麵,這會兒急慌的不行,近了皇帝跟前,便往前一跪:“陛xià,可……可了不得!”
“何事這麽急慌?”皇帝瞧著從侍,有些不解。
“這……這……長樂宮……來、來啦……”禦前從侍著急起來,更是慌得話都說不利索。
皇帝蹙眉,因將手中奏折放了下來:“長樂宮?”
這三字確然是很少出現在建章宮的,長樂宮上官太後向來深居簡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行事素來低調,也不喜長樂宮裏人招搖過市,因此皇帝雖與上官太後同在漢宮,卻鮮少見麵,更少聽到彼此的互通消息。
長樂宮裏派人來啦?
皇帝狐疑。
深知帝王心的,還是貼身侍候的從侍。還未等皇帝開口,從侍已說道:“不是長樂宮裏派人來了呀……是、是上官太後親來了!”
什麽……?
上官太後都來啦?!
皇帝差點從座上跌下來,稍一愣,慌整理服儀,隻得親自去迎。
這位上官太後乃孝昭皇帝嫡皇後,也是他的遺孀。說起她來,漢宮之中,無人不歎惋,也是她命不好,年紀輕輕的,便孀居長樂宮,自打新皇繼位後,她便隱了,一個人抱著顯貴的“身份”,孤單地在長樂宮老去。
算起歲數,她隻比皇帝長幾歲,皇帝劉詢卻不得不尊稱她為“皇太後”,儀從母製。
可這上官太後,從來與世無爭,她與皇帝,若不是到了不得不碰頭的儀典時,多是不會相見的。連皇帝也不曾去過長樂宮,這上官太後怎會親來建章宮呢?
皇帝有些犯怵,若見了上官太後,半點兒尷尬沒有,也是不能的。畢竟她貴為太後,他又是皇帝……劉詢總是傻想,他與上官太後見了麵,這招呼要怎麽打呢?依什麽例?唉,也是犯難!他自幼不在宮裏長大的,不懂這些禮儀,隨機應變之能力也要比宮裏的人差些。
這麽想著,上官太後已到了。
劉詢慌迎了上去。
上官太後素衣簡服,半點沒有宮裏女人的張揚之色。
“太後有些瘦了。”劉詢說道。
他看過去,太後仍然很年輕,眉目清秀可善,眼睛水汪汪的,像是剛哭過。她永遠都像哭過的樣子。她也的確很瘦,比皇帝上一回見著她時,還瘦。
“若缺衣食的,可派人來與朕說。”
皇帝明麵上都是關心,但心裏真惴惴難安,上官太後輕yì不走動的,這一回煩她親來建章,可一定是有什麽大事!若不然呢,這能請得動上官太後的人,一定大有來頭!
至於“來頭”是誰,還用說麽?
一想到這兒,皇帝便蹙了眉。
“謝陛xià關心,長樂宮甚麽都有,甚麽也不缺。”她說話的時候輕言軟語,仍像個未出閣的姑娘。
皇帝讓出了座,請上官太後落座。
上官太後沒有坐下,卻顯出略略為難的樣子,她也輕蹙起了眉:“陛xià,請煩一敘。”
皇帝當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便屏退左右,一個眼神示下,從侍當下心領神會,領隨侍建章宮的一眾宮女子出了去……
皇帝緩聲道:“太後,可有甚麽事必得與朕親說?”
上官太後看著他,一雙淚汪汪的大眼睛,更顯哀色,稍待,她歎了一口氣,道:“陛xià,確有一事,事關重dà,我也是受人之托,必得過建章宮來與陛xià親說。”
皇帝平時是極少有機會能見上官太後的,更少見她流露出這種為難的神色,又想起上官太後的外祖母便是攪屎棍子霍顯,心下十分不安,因想上官太後此一行,八成是為霍顯而來。
果然,上官太後微微歎了口氣,向皇帝說道:“陛xià,這種事,我實在不知要如何開口。”
“四下已無旁人,隻有太後與朕,太後有何為難之處,隻管與朕說。”
“陛xià因是知道的,我有一小姨,小字成君,說是小姨嘛……實則,比我還小了幾歲……”
皇帝蹙起了眉。
果然是這麽回事……果然又是霍成君!
皇帝耐著性子,硬著頭皮聽上官太後把話說下去——
“上回外祖母入宮,順來長樂宮瞧了我,也說了小姨的事。唉,也是小姨自個兒不好,——可如今落下這爛攤子,愁壞了外祖母!外祖母沒法兒,這種事,一點兒也不敢親與陛xià說的,故此,隻得煩我來做這個說話人。”
皇帝先是腹誹:這霍顯還有發愁、不敢說話的時候?但仔細琢磨上官太後方才的話,竟覺出了一些他起先沒有察知的味兒:“霍夫人有話要與朕說?”
——因為不敢說,才請出上官太後做這個傳話人?
這霍顯腦袋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是呀,此事……實在教人難以啟齒。”
皇帝鬱悶。是呀,他與霍成君那起子事兒,的確難說出口。
但上官太後接下來說的話,卻足夠教他震驚!
上官太後略猶豫,終於低下頭,輕聲說道:“陛xià,小姨成君已有孕數月,這……這可何當是好?眼見肚子一天天大了,可將外祖母愁壞了!”
什麽……?!
霍成君有孕了?!皇帝隻覺如五雷轟頂!
“霍成君有孕……啦?是……朕的孩子?”皇帝盡管表麵上仍是鎮靜的,但內心裏真是亂了方寸了!他多怕呀,他多怕平君知道!
因阿遲婆婆一事,拖延了他身為帝君該對臣子有的交代,皇帝原想可以輕鬆快活幾年,沒想到……若霍成君真有了龍子,霍家必會有進一步的舉措,霍家不會眼睜睜看著女兒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而不問皇帝要一個交代的!
愁啊愁……
真是滿腦子的愁啊。
皇帝撫掌揉了揉額。
上官太後原就麵色蒼白,她長居長樂宮多年,不愛與人打交道,也好許久沒與人說過這麽多話啦,這一時在皇帝跟前說了這麽會兒話,竟乏了,她便打了聲招呼,離開了建章宮。
皇帝仍怔怔的,恍惚間似做了一場夢。
他發愣地瞧著上官太後離去的背影……
他多想醒來。就當,這真的隻是一場夢。
而後的日子,對皇帝而言,不能說不是煎熬。他想避著霍光,避開大將軍府的一qiē,但並不能如願。
他曾私下裏去見過霍顯。彼時他已成長許多,見慣朝堂裏風雲詭譎,霍顯區區一婦人,並不能拿他怎樣。
他以一貫淡漠的態度應對霍顯,幾言下來,竟將霍顯激對的啞口無言。
但該麵對的,終究還是需要麵對。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
霍成君臨產時,皇帝正在宣室殿責斥群臣,接到消息時,他已無心緒去麵對冗雜國事,他的心早就飛去了大將軍府……並不為霍成君,也不為那個孩子。
他隻是有點害怕。
那種孤獨無依的害怕。
他不願加封霍成君,教平君委屈。可是,好似所有知情人都在盯著他的舉動,大將軍霍光的女兒為陛xià生下了一個孩子……
嗯,還是個私孩子。
皇室成了他們茶餘飯後談論的笑柄。
更緊要的是,這種話,他能聽見,那麽,無一例外地,必會傳到平君的耳朵裏……平君此時懷娠已近足月,也是臨產在即,他何以忍心教平君承受這麽大的打擊?
下朝之後,皇帝簡服,去了大將軍府。
霍光才見了皇帝,便迎頭磕上,一臉的憂色:“陛xià……您可總算來啦!”這忠厚的老臣自覺對不起皇帝,深歎:“家門不幸啊!真是……家門不幸!”
皇帝皺皺眉,繞開他,一麵走,一麵問:“何時生的?男孩兒女孩兒?消息可有傳出?”
霍光慌從地上爬了起來,追著皇帝:“沒呢沒呢!此等大事,老臣怎敢教外人知道呢?唉!家門不幸啊!生得此喪德敗行的女兒!”
霍光捶胸頓足,十分懊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