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親策馬。
馬車脫韁而去。隨扈連追不及。出行車隊散亂作一團,幾名親軍首將為保皇帝周全,亦策馬驅行。
土路上,揚起塵煙滾滾。
皇帝幾乎是跌將下馬車的,站都站不穩,迎來的人隊皆掛白幡、著素服,皇帝過眼隻一瞥,便知發生了什麽事。
人隊中領頭是守駐長安的輔政大臣,皇帝親信之一,這一時見了皇帝,年過半百的人,立時跟個孩子似的嚎啕大哭:“陛xià,老臣……老臣對不住陛xià啊!老臣有負陛xià重托!”
皇帝明明十分傷心,麵兒上卻是強撐的鎮定,他忍了眼淚,忽然道:“邊境戍守失策麽?”
老臣不明白皇帝的意思,但還是答道:“這倒沒有,老臣克難守己,邊境穩的很。”
“何處又發了大水、遭了災荒?”
“稟陛xià,風調雨順,……並未有這種事。”
“那麽,你何故自譴?”皇帝挑眉,揚高了聲量:“既天下太平,風調雨順,你為何說是你虧負朕?”皇帝側身,眼淚在臣子看不見的地方,流下。
他知發生了什麽事。
他都知道。
臣子繞行,跪在了皇帝麵前,老淚縱橫:“陛xià節哀。”
一簇的人隊似倒下的白幡,雪茫茫一片,皆伏拜在地:
“陛xià節哀……”
皇帝吐四個字:“擺駕長門。”側身,淚光閃過。
許平君掛起車簾,收盡了眼前的一qiē。她往外挪了挪身子,問下使:“前頭是怎麽個事?”
“聽說陛xià要擺駕長門啦。”
“長門宮?”許平君內心裏竄起一絲狐疑,繼而,目光焦灼地盯著前邊兒茫茫一片的人隊,她那麽聰明,陛xià能料知的事,她必然心裏也有了數。
長門宮,從今後,怕是要真正地成為廢墟了。
“唉……”
許平君歎了一聲。
這已不知是皇帝劉詢第幾次站在這裏。長門宮殘垣頹井,廢墟瓦礫,就在他的腳邊。它們會一直在那裏。陪著漢室天下悄悄地老去、荒蕪……
他記得最早一次他是跟著市井上遇見的阿遲婆婆來到這裏的,在長門幾近荒蕪的宮門口,他不僅見到了身份神秘的阿遲婆婆,還見到了當時的少帝。那時孝昭皇帝是個蒼白的青年,身子骨很弱,而他敬重的阿遲婆婆呢,卻是個很好、很稱職的長姐,她十分疼愛少帝。
劉詢那時有點羨慕那個蒼白的青年。但他並不知道那就是少帝,是他祖父的親弟弟。
後來,少帝變成了宗廟裏的孝昭皇帝,劉賀變成了皇帝,劉病已變成了劉詢,變成了皇帝……
世事滄桑如此,未免容易教人落淚。
皇帝輕輕掂起拖地的袍腳,緩緩曲下一條腿,跪地,俯身叩跪……
他將頭幾乎要埋進了土裏,這一時,已無人能瞧見皇帝的悲情與哀傷,他終於能夠肆意大哭。
皇帝頓首,泣聲:“阿遲婆婆,朕來晚了。”
眾人見皇帝這般,竟下如此大禮,個個惶恐難安,伏倒一片,皆拜在皇帝身後,跟著他跪:
“陛xià節哀――陛xià……節哀啊!”
阿遲就躺在那裏。
可她已不是年輕的阿遲了。
世間已無人記得當年博浪沙小竹屋裏,曾發生過什麽。為什麽偏偏就有那個長安來的“行腳商人”打擾了小阿遲原本該有的寧靜?
可是,她並不怨怪誰,反覺有些開心。她會想起博浪沙竹簷下的風鈴,想起背藥的爹爹和慈愛的娘親……
也會想起那個“行腳商人”。
世間少有人知,她很早就搬來了長安,因為娘說,阿遲的家,應該在長安。
阿遲的爹,也在長安。
不,阿遲反駁,遲兒的爹,在咱們博浪沙,咱們的家裏!
娘的眼睛裏閃過淚光點點。
阿遲後來一直陪伴在當年長安來的那個“行腳商人”的身邊,他也老去,精神卻很好,阿遲從來沒有見過他萎靡頹喪的樣子。
他很愛阿遲。喜歡喊她遲兒。就像娘喊她時一樣。
世人皆說孝武皇帝乃千古一帝,功及堯舜,威嚴難觸。遲兒也見過孝武皇帝。他並不是這樣的。他會笑,對著阿遲笑。他很愛阿遲。
春日意遲遲啊……
孝武皇帝有時看她的眼神充滿哀傷,他會拉著阿遲的手,對她說:“遲兒,朕的遲兒,你來得……太遲了。”
他說,遲兒,你至今仍不肯喊朕一聲父皇麽?
可是他永不會知道,好阿遲曾經站在退朝後的丹陛xià,默默地對著無人坐的龍椅,喃喃一聲……
君父。
很小聲的,君父。
皇帝永聽不到。
那一次出行,阿遲伴駕,同遊天下。與這千古一帝的遊幸十分有意思,皇帝永遠是精力充沛的,出行路上再多的困難也耗使不完他身上的勁兒。
他的屬下、朝臣都怕他,但他永遠會用最慈愛的目光看阿遲。
有時阿遲會因他而想到自己的娘。
很不幸的,足夠頭疼的事情纏繞著這位已不再年輕的千古帝君。阿遲在那一次出行中為戎狄所擄,求生無門……是皇帝,領親軍夜探戎狄紮營處,最終將阿遲救出來。
阿遲曾問過他,如果大漢的公主被擄,皇帝會怎樣?
帝王望著她,眼睛眨都沒有眨,朕會希望她死,戎人賊寇遠無資格與朕談判!
她並沒有畏懼,並且十分滿意這樣的答案。站在她眼前的,可是千古帝君啊!這才是他該說的話,該有的氣度。在那一瞬間,阿遲甚至,有點為她的母親驕傲……
畢竟娘曾經愛慕過的,是這樣偉岸博大的男人。漢家龍興一脈,就握在他的手裏。
但是,遲兒,他望著阿遲,不由地伸出一隻手,輕輕為女兒將額前散發整理,他說道,遲兒,如果是你,朕希望你忍辱苟活,你不是漢家的女兒,你隻是朕的女兒。
她一愣。
皇帝將她緊抱在懷裏,她竟然能感受到這垂老的帝王,一生無畏的帝王,這時竟在微微地發抖。
朕怕失去你,遲兒。
她問,若這一次,她回不去了呢?
不會,他很鎮定,也很自信,遲兒不會回不來。
若會呢?她不依不饒。
直搗黃龍,……如此甚好,我大漢又將開疆拓土,戎狄之地,又是一郡縣。
阿遲有些震驚於皇帝的自信,她整副的心神都被衝散,又十足地震撼――原來,這便是千古一帝。
帝王之威,竟是這樣的。
可是,朕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老邁的皇帝竟有些難過……朕,朕舍不得。
那怎麽辦呢?阿遲也有些擔憂,好像這樣的事,真的發生了。
割地賠款吧,皇帝歎了一聲,朕賠得起。
那不行,娘說過,江山社稷比什麽都重要。阿遲揚起頭,一臉天真。
皇帝一怔,笑道,她竟這麽說?
阿遲點頭,陛xià糊塗了。
朕老了,但不糊塗。皇帝說。割了地,朕還能打回來,大漢虎狼之師必將戎狄夷為平地,可是失了遲兒,朕就歿了。朕隻有一個遲兒。
隻有這麽一個遲兒。
她仍追問。陛xià為什麽要親來呢?若陷在此處,豈不讓大漢虎狼之師也束手束腳?
不會,朕很小心。他像個孩子一樣摸摸阿遲的頭。
萬一呢。
萬一……朕想過了,萬一朕回不去了,朕有那麽多兒子,不愁大漢後繼無人啊,你的弟弟們,不管誰繼位,都會替你、替朕報仇。傻遲兒,朕不算對不起漢室,畢竟,朕也老了,朕總有去的一天。可是遲兒……
可是遲兒,如果你一個人留在這裏,多孤單啊,朕陪陪你也好。
為什麽……遲兒鼻子酸酸的。
朕少陪你娘的,想多陪陪你。還你。
阿遲又開始做夢了。君父說,遲兒,回家吧,朕和你娘都在等著你,遲兒別怕,朕來接你回家。
君父……她終於喊了一聲君父。我想去博浪沙看看,遲兒的風鈴還掛在簷下呢。
遲兒也老了,君父……
一滴老淚,終於滑下。
在君父的眼裏,不管遲兒多老,都是君父長不大的孩子。
好遲兒,你歇歇吧,這麽多年,為了大漢,你付出多少,太累了……
哎,歇歇吧。
皇帝劉詢捏著火吹子,點了一支白燭,待蠟油滴下,他探手試了試,滾燙,灼心。
“阿遲婆婆離世前,可曾說過什麽?”
“有幾句遺言……”小宮女在長門宮裏長成了老宮女了,伺候阿遲長公主這麽多年。
“說。”皇帝將白燭又放回了燭台。
“長公主說,希望……將她的遺骨送回博浪沙,她……她很想念博浪沙。”
皇帝恍神。
“博浪沙?”
“是呀,那是長公主從小長大的地方……博浪沙真美啊,茂林竹修,安靜寧和,竹簷下,還有隻會唱歌的風鈴。叮鈴鈴,叮鈴鈴……”
那一年,阿遲隻有十五歲。
“唔……是挺美,比朕的長安美。”皇帝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