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病已隻聽他們二人對話,便覺有些哀戚。這青年看樣子是患了不治之病,怕是不能好,他這樣年輕,若要沒了,怪是可惜的,也難怪家中親眷要哀痛欲絕。
老婦人忍淚道:“莫要這樣說,——老天缺個眼子啊,怎不開開眼吶?老身幼弟這才多大的歲數?正值盛年,又是靈慧異常的,偏遭了天妒,要取走性命!”她轉過半邊身子,拿袖子遮了眼,不教旁人瞧出她在哭泣,但那聲音已是哽咽:“偏生老身朽木爛命,老天竟要留這許久!天若開眼,當拿走老身的命——”她舉臂朝天振呼:“天啊!你若有眼,拿老身一命換幼弟齊全康健吧!老身……死不足惜!”
她上了歲數,這般振呼已是動了元氣,險些站不穩,劉病已一急慌,便上前來攙她。
那青年臉色青白,好不著急:“長姐……你待我之好,我永感於心,莫要這般……若不然,教弟弟難心安啊。”
劉病已心想,這姐弟二人歲數雖相差懸殊,但感情當真是好啊!這一番對話,教人聽了也為之動容。
那老婆婆擦了擦眼淚,拍拍青年的衣袖,安慰道:“好壞往後總有安排,咱們也算煞費苦心,若歸天,亦無愧父親了。”
“正是……”青年笑了笑。
老婆婆便將劉病已牽到跟前來:“這小少年,老身來為你引薦,這……乃老身幼弟,他今日能見著你,可算了了一樁心事。”
劉病已心中狐疑不止,心說這算怎麽回事呢?我又不識得你們姐弟二人,也是怪。
那蒼白的青年盯著劉病已看,好許久才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往後再察,總要挑個最好的人。這些時辰……想來我還是能捱過的。”
他隻說了這麽一句話,便有些支不住了,劇烈地咳嗽起來。
劉病已趁機打量他——
蒼白的青年身材頎長,別有風度,並不是矮瘦之人。這樣的身量,若無這一身病,定是豐神健康,風度翩翩的。
可惜了。
青年咳了一陣,停將下來,指了指劉病已,向那老婆婆道:“眉眼之間,竟有父親生時之貌。”
“那是自然,”老婆婆笑道,“畢竟血脈相承,鏤進骨子的,怎麽也改不了。”
青年也笑了起來:“便這麽吧,我也有些乏。——長姐,你上輦與我一塊兒去吧,再往你宮裏坐坐。”
“難得你有這樣的興致,”老婆婆很開心,“老身燙好茶待你,再烙些你愛吃的餅子給你捎著,帶回宮裏吃。”
“長姐最好。”
那青年依戀她如母親。
劉病已的腦子嗡嗡作響——
宮裏……眉眼似父親……血脈相承……
血脈相承?!
他劉病已雖然長於市井,時運不濟,但若論血脈,他可是如假包換的漢室劉姓之血脈!
若然……這姐弟倆也是漢室劉姓?
他心裏有了個可怕的念頭,隱隱想確認,但每至邊緣,心思便又退縮了,怎會……怎會呢,何至是這樣的答案?
他也不知哪來的勇氣,直剌剌攔了那青年,問:“你……叫甚麽?你——識得我?”
那蒼白的青年沒防他攔將了去路,更沒防他會這麽問,一時愣怔,但也就那麽一瞬,很快便反應過來……
青年唇角輕輕牽起,緩勾起一抹微笑:“諱弗陵。”緩了緩,他側過身去,看著劉病已,輕聲說道:“劉弗陵,與你同宗。”
“弗陵……”這倆字尚在口齒間回旋,還未及他反應時,老婆婆已接過了話茬:“少年,你父親應稱他為‘叔父’,你不該直喚他名諱。”
他一怔,滿腦子昏昏漲漲,好容易才轉過這腦筋來:“你們方才所說‘父親’,竟是……竟是……”
病已少時便遭橫禍,血脈雖歸之漢室貴胄,但與漢室宮闈中人並不相熟的,因此那些宗親眷屬,他一概不聞、不知的。
甫經曆今日奇遇,自然轉不過腦筋來。
“竟是,孝武皇帝。”
他知眼前所站之人是誰,弗陵……居上不陵。
劉弗陵。
孱弱的青年口稱病已眉眼肖似他的“父親”,那便是說,他劉病已……有幸與曾經威震八方的孝武皇帝相貌相似。
那是他的曾祖父。
曾經一道聖旨,屠他滿門,害他身困囹圄、流落民間的曾祖父。
他低下了眉眼。
他知道,眼前站著的這位蒼白青年,正是他曾祖父孝武皇帝的幼子,如今大漢的天子,少帝弗陵。
原來皇帝病得這般沉了。
普天之下的百姓,且都不知呢。
他在民間時久,知道這位少年皇帝在民間口碑不錯,勤政愛民,穎慧決斷,如今若一病不起,大漢江山恐怕傾頹可危。
本能地,他彎了膝……
卻被劉弗陵擋下。
劉病已覷他。
“八歲,朕長你八歲。”
劉弗陵的聲音很好聽,不響,卻透著一股子攫人的威嚴,即便他病得這般重了,那股天威之勢,卻仍半絲不減。
不知為何,他覺眼前帝王,像極少年時候的孝武皇帝。
盡管他從未見過他的曾祖孝武皇帝。
“朕見過你。”
劉病已一驚。
“朕還抱過你。”劉弗陵咳了咳,又說道:“朕見你的時候,你尚在繈褓中,保母抱著。你會哭,哭起來的時候一張小臉皺成了肉團子,極可愛,朕便伸手去抱你。你見了朕,卻不哭了,你父親很高興——他個兒很高,長我許多歲,卻立在我身側,恭恭敬敬地喊我‘叔父’,他說:‘叔父,小子極喜與你頑,這侄孫可愛沾貴氣。’我很開心,覺得沉悶的宮室,往後便要不悶了,這小子哭起來的聲音真響亮……”
“朕深記那一年的博望苑……兄長很高興,他得了長孫,大宴賓客,那時他還是太子,博望苑高朋滿座,那一場筵席,俱是高官顯貴來賀太子弄璋之喜……父皇也在,他老了,精神卻很好,他抱著你,直說眉眼似他,叮囑太子要好生將你養大,授你書禮,傳之伐謀之策……那時普天下諸人皆知,這小小的嬰兒,含著金湯匙出世,他生之所得,不止榮華顯貴,連這大漢萬裏江山,將來都是他的。”
“……眾人皆豔羨。朕卻不羨慕你。朕隻想著,日後有人陪我玩耍啦,上樹攀牆,朕皆有個伴兒……朕要與你一處玩……”
少帝說這一番話時,並未喘幾聲,一連串聲兒把話講了玩。待說完了,方才喘了喘,又咳起來。
劉病已低著頭,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從前從未有人與他說過這些。
他隨少帝的聲語,仿佛回到了那日那時的博望苑……
病已尚是繈褓中的小嬰兒。
那時……娘還在,父親也在,還有祖母……祖父……
那個時候,他還不是個可憐的孩子。
劉病已俯下/身來,聲淚俱下。
痛不能已。
攙他的人是少帝。
劉病已抬頭,對上少年天子一雙透亮的眼睛……
“君父若還在,他一定深悔。”
老婆婆走了近來,歎息道:“往時之事,忘便忘了。都過去啦。”她提醒少帝:“陛xià,該回了,浸了冷風,隻怕愈難治。”
便又向病已說道:“小少年,今日所見所聞,你半字不可泄露出去。若不然……隻怕招來殺身之禍,便是不為自己想,也要為你家中妻兒著想,可知?”
劉病已點了點頭。
“就當做了一場夢罷……這長門宮,早該被人所忘啦。”
少帝回身,輦子已在他腳下落好。
老婆婆道:“陛xià起輦罷……”
少帝卻有些依依不舍的樣子,再回頭看了眼劉病已,忽問:“你……叫什麽名字?”
“病已,劉病已。”
“……病已?”少帝皺了皺眉:“朕記得,兄長為你取名……單字‘詢’,你諱‘詢’。”
他一怔,眼淚毫無管顧地落下來。
劉詢……劉詢……
他原是早有名字的。
“劉詢……你往後便叫‘劉詢’吧……”
“好孩子,你且回去等著,老身應你之事,盡可能做好,餘下的……便瞧天意了。”老婆婆也紅了眼。
輦子起,幾個抬輦人穿走在雜草間,這一行,又往長門宮走去。
“老婆婆……”劉病已忽然喊住了人。
老媼頓了下來,拄拐在那兒立著。劉病已忙跑上去:“老婆婆,病已還不知怎麽稱呼……”
他知眼前這垂暮老去的婆婆定是孝武皇帝的某個女兒,若不然,少帝怎稱呼她為“長姐”呢?
卻不知是何封號?他往後還能不能見著這位孝武皇帝的“公主”?
老婆婆溫和一笑,額上的皺紋舒展開,她說道:
“老身無封無號,少時……母親喚我——‘阿遲’。”
“後來,孝武皇帝也喚我‘阿遲’,春日意遲遲,再好的年華,再動人的故事,終會過去。”
終會過去……
天邊的雲霞,被這穹廬昊天,吞食了一闕。
劉病已到家時,妻子許平君正坐榻沿等他。見他回來,便艱難起身,笑著去迎。
劉病已忙扶:“平君,你好生坐,不必起來。”
許平君身孕六月有餘,如今行動,已是遲緩不便了,但見著晚歸的丈夫,思念心切,自然親去迎。
這兩口子情誼深厚,成婚至今,舉案齊眉,日子過得很是快活。閑來習字溫書,對句撫琴,劉病已又任性逍遙,編蔑糊口,吃喝是不愁的。
他二人生性淡泊,並非貪得無厭之人,因此這小日子過得愈發有滋有味。自平君有孕後,劉病已更是珍視,愛意甚濃。
原一qiē皆是平靜的,但今日所遇,令病已隱隱開始心焦。今上身子到了這副地步,怕是大限將至。若真到了這一天,隻怕天下震蕩,朝野混亂,他們現下的平靜生活,怕是也要被打破。
想及此,他便憂心忡忡。
許平君知他至甚,因問:“病已,你怎啦?身子不適?”
他原想將一qiē都告知平君,但想到阿遲婆婆在長門郊野與他說讓他隻當做了一場夢,他便不敢輕說了。再者,涉及朝野之事,俱是陰謀詭譎,他也不敢教平君知道,去操這八竿子打不著的閑心。
他便說道:“不適並無,隻是想著你,想著孩兒,在外頭待久了,便會心慌,忍不住想趕回來瞧瞧你……”
“傻病已,”許平君咯咯笑道,“我與孩兒,都好得很。”
劉病已便蹲下來,臉貼著許平君隆起的肚子,湊近了他的“孩兒”,輕聲道:“好孩兒,你快快兒出來吧……娘想你,爹也想你。”
許平君輕輕摸了摸他的臉,麵上滿溢幸福:“爹爹最想你,好孩兒,爹爹最想你……”
劉病已揚起頭,像個孩子似的:“平君,咱們家孩兒若出來了,給他取個甚麽名兒?”
“你拿主意便好,我都喜歡的。”
劉病已想了想,說道:“那便作‘奭’吧,不管男孩女孩,都叫‘奭’,‘奭’為盛,寓意豐祥,咱們的孩兒,必不能再受他爹爹幼時之苦了。”
“好名兒……”許平君笑著,但聽他提得“幼時之苦”,便又有些難受、心疼,她輕輕摸著劉病已的頭,像在安慰一個孩子那樣:“好病已,咱們的‘奭兒’不會再這樣啦,他的爹爹、娘親,都愛他,都疼他。”
他凝了眉,那眉間一絲愁苦便又舒展了開。
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說及名字,劉病已便想起在長門宮外,少帝告知他的話,他原名作“詢”,是他祖父親為他取的。他跟個孩子似的炫耀:
“平君,我想換個名兒,‘病已’這名,原也是胡亂取的,不好聽。”
“不好聽,可卻好養大呀。”許平君笑著打趣道:“怎麽,這會兒靠著賤名兒養活大了,便打算丟了它?”
劉病已笑道:“那你說‘劉詢’如何?我挺喜歡。”
許平君一向慣他,因說:“你喜歡便好,叫甚麽我可管不住。”
劉病已又貼著她隆起的小腹,靜靠著,半晌不出聲兒。許平君笑道:“在聽甚麽呢?也不起來。你孩兒能跟你說話?告sù我,孩兒說的是甚麽?”
劉病已穩了神,他的聲音很沉很柔:
“平君,我好愛孩兒,好愛你。真不敢想,若有一日,教我二者擇一,我該是怎樣肝腸寸斷……”
“你渾說什麽呢?”
“方才我在街市,有人來傳訊,隔攤阿張媳婦要生啦,本是好事,誰料阿張媳婦命數不好,胎兒寤生,這可壞啦,連穩婆都驚抖。……那阿張當街抖得跟篩糠似的,腿都不聽使喚啦,也真是可憐。說是媳婦與孩兒,二者隻能擇其一……唉!這不往人心口上剜肉麽!誰能受得了!”
許平君臉色有些不好了,她一向善心的,聽不得這種事,因著急問:“後來怎樣?”
“後來呢,滿街人都在給阿張做選擇。”
“選了誰?”
“自然擇了孩兒,幾乎眾口一詞。”
“是個男娃?”
“是了。”
“難怪……”許平君眼底閃過一絲哀傷。
“我便怕了,我便怕將來……”他住了口,抬頭去瞧許平君,難過道:“真怕遇上這遭厄!平君……我離不開你!若是我,我必擇你……我求你,定要活下來!孩兒……咱們還會有。我們有恩愛的一生一世,我們會有許許多多的孩兒……”
“傻病已……”她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