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了篾攤,背著篾簍,攙扶老媼走過好一段距離,愈行路卻愈偏,直到了近郊,荒草幾乎要齊過膝蓋,一眼望去,連天蔓延……他方才覺得有些不對勁兒了,便停下腳步,駐足來看。
這裏是一個微微傾斜的坡度,荒草長了滿坡,若無攙扶,一人往上走,還是有些吃力的。
老媼拄著拐杖,支地艱難地一步一步往坡上爬。
劉病已急過來欲扶她,被老媼笑著擋開:“不必,老身尚未老到這個時候。”
劉病已還是有些不放心:“上去挺難。”他見老媼麵色挺好,便問道:“此處是何地方?我們為何要來這處?”
老媼道:“老身不是讓你送老身回家麽?便快到啦。老身允諾你,到家即會給你豐厚的報酬。到時你可不要覺得報酬太厚而拒絕哦!——卻之不恭呀,哈哈。”
劉病已越發覺得這老婦古怪,荒郊野嶺的,誰的家能安在這處?
他們一行二人便又往前走了許久,劉病已心想,這老媼拿他作玩笑,他便也要回應一番,因故意問道:“你允諾要給的報酬,何時給呢?”
“何時?”老媼搖搖頭:“這倒做不得確數。”
——嗬,這可不是指著他做玩笑麽?
“那是說笑啦,”劉病已因回,“你莫拿我尋開心,送你回家,本也是舉手之勞,我從未想過要甚麽酬勞的。”
“是呢,是真有酬勞,老身從不與後輩開玩笑。”
“那酬勞是甚麽呢?”劉病已嘻嘻笑著隨口一問。
老婦人笑道:“自然是好東西。”
“甚麽好東西?”
“——江山呀。”老婦人拖長了調子,一臉愉悅:“你說呢,是不是個好東西?”
劉病已皺眉,這才確信老婦人腦筋的確有些不清楚,因說:“東西倒是個好東西,可你也給不起。”
“誰說老身給不起?”
劉病已不欲再爭辯,便不接她話頭了。他攙扶老婦人,趕過了又一個坡度,抬眼望去,四野茫茫一片,見不著半處有村莊的跡象。
他有一種被戲耍的感覺,因問:“老媼您說家就在近處,這四下裏並無村莊呀!您會不會記錯了?”
老婦人笑道:“那你將我放下,自行離去便好。”
劉病已自然不肯:“都至這處了,我沒有半路回去的道理。怎樣也得將老媼平安送回家。”
老婦人麵露愉快之色,笑眯眯道:“你算不錯,心地尚好。罷了罷了……我心裏知道,你隻當我是拿話誆你呢。你再耐心些,再走幾步路,便能看見老身住處啦。”
劉病已心裏毛毛的,因想這荒郊野嶺的,硬著頭皮走也不容易呀!便頂上,一路默念快些兒到吧,也好早交差。
再走了一會兒,果然看見廟堂村落模樣的建築。劉病已舒了一口氣,因問:“是這兒了吧?到了便好。”
“小夥子,你急回家?”
“是呢,拙荊往家等著,不忍回去太晚。”
“倒是挺顧家。”老婦人笑著,微有些讚許的意思。
這一處院落竟是別樣的大,不似尋常人的住處,倒像是宮殿呢。但這廢棄頹敗之景卻又使人心中生出惋惜來,半絲兒沒有富貴的樣子。
老牆的皮子已經剝落,剩下的牆體顏色不一,被日頭曬成斑駁的印記。
他站在牆根,不由地心中一顫。也不知是為的甚麽。
“這便到啦。”老婦人拄著拐杖,走到他跟前。
“到啦?您住這處?”
“是呀,家雖小了些,但也能住得。”她頗為不在意,滿目皆是笑意。
劉病已卻更驚駭。
這老婦人也是奇,明明住處這般廣大,偏說“家小了些”,不知葫蘆裏賣的甚麽藥。
“我算也長居長安的,卻從來不知……長安城內竟還有這麽一處地方。”劉病已立在牆邊,看著巍峨的“宮室”,——除卻牆皮有些脫落,荒草蔓延至深,這兩點甚有凋零破敗之感,旁的說來,這的確算是一座寬大的居所。一般人恐是不能擁有的。
這老婦人所說若句句屬實,想來並非一般人。
正想著,老婦人打斷了他:“這孩子,想甚麽如此入神呢?”恍笑道:“你就不好奇,不去看看匾額,此處竟是什麽地方麽?”
劉病已被她這麽一提醒,便真走了過去,揚頭,卻見那匾額被青綠所掩蓋,不知從何處伸出的枝椏正為它遮著陰。
但那字跡還是能看清楚的。
匾上明顯有人清理整飭過的痕跡。
“長,門,宮。”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去。臨至末尾,隨著那尾尖微翹的低音突起,他的心為之狠一顫。
他知道這三個字意味著什麽。
也知道這處是何地方,曾經住過何人。
“這……你……你住這裏?”
“沒錯,是這裏。”老婦人仍是那種微笑,淡淡的,暖暖的,仿佛萬事皆不入她眼,她說任何話,都不慌不忙,都是這股子自內而外的淡然。
“這裏……曾經……曾經……”
“那是曾經。”老婦人一笑,打斷他的話:“老身是‘如今’,如今住在這裏。”她的笑意漸揚,又補了一句:“如今,老身身居長門宮。”
劉病已唬得倒退了小幾步。
老婦人道:“你不必覺得太驚訝。這世間的事,你有諸多是不知道的,比如……你知道這長門宮,曾經都住著誰?”
“陳阿嬌。”他微一沉吟,本能地吐出了這個名字。
“還有呢?”
劉病已一臉茫然:“還有?”
“是呀,長門宮,住的可不止當年陳後。還有一位名叫‘竇沅’的翁主,她乃竇嬰之後。再有就是……老身自己。”
劉病已有些怔忡,眼前的老婦人在他眼中愈顯神秘。這位老婦人……究竟是甚麽人呢?
或者……又並非是“人”?
畢竟長門荒隅,冷僻許多年。即便當年陳後在世,這一處宮落,亦不是繁華的。更遑論如今了。
正思忖間,老婦人忽然向他說道:“小少年,老身要走啦,你盡可回去。老身的弟弟來接啦。”
劉病已抬眼,果然瞧見長門角門子裏出來一行人隊,打首是倆小侍,身後迎出一座輦子,輦上坐一人。搖起的旌布蓋住了那人的臉,隱隱約約隻能辨出這人是個男子。劉病已心忖,這輦上之人,想便是老婦人口中所稱“弟弟”。
果然,老婦人喜出望外地拄拐迎了上去。
輦子行的愈快,仿佛要搶在老婦人前頭迎上去。待落了他們跟前,輦夫將輦子輕輕放下,旌帆被掛開,劉病已這才看見了那輦上之人。
那人發色烏黑,竟是出人意料的年輕。劉病已原想這人既是老婆婆的“弟弟”,也應是鬢發蒼白的老人家才對,竟不想如此年輕。
他卻看不清那人的臉。
老婦人走上前去,微福了福:“這便親來了,其實也不必,不好生在家待著,忙勞這些呢。”她笑著,待這個弟弟很是親厚:“老身這副身子骨,走動走動還是可以的。”
輦上那人也微微笑著,一雙眼睛含著星芒似的笑意,很是好看。他手裏捏一塊巾帕,捂嘴不住地咳嗽。有會兒咳得猛了,竟牽連整個身子都顫抖起來。
老婦人低了聲音,有些心疼:“風大,別著了涼,回頭身子又該不好啦。教你別出來,非要忙活。”
輦上的人艱難笑了笑:“長姐,不放心你啊……”
“老身這身子骨還行,沒甚不放心的。”
那人卻要掙紮著下輦來,老婦人自然不肯,一來二去相拗卻也拗不過來,那人被輦夫扶著顫顫巍巍走了輦下來……
老婦人不免心疼,怪他:“誰要你這樣呢?你病不肯好,我也不快活,反憂心不能眠睡……唉……”
劉病已細打量,這才瞧清了那人的模樣,是個好年輕的青年,長也長不過他幾歲。一張臉雖有些病氣,但怎麽也掩蓋不了清雋之色。
可惜的是,他身子骨似乎不太好,一張巾帕永遠掩著嘴,有時咳嗽能咳得直不起身來。劉病已心中正惋惜時,卻發現那青年也在覷他。
那青年指了指他,問那老婆婆道:“……是他?”
老婆婆笑眯眯地點頭:“是啦,老身代你瞧過啦,品性是不錯,也懂體恤妻子,是個好孩子。”
聽老婆婆這麽說,劉病已更是一頭霧水,心想,我與您、與這青年有何瓜葛呢?怎偏要介紹與他聽呢?
那青年聽了老婆婆的話,麵上逐漸有些好看了,說道:“長姐的眼光,我……我自是相信的,但若論權謀朝堂,則……則還須仔細計量。”
“那是的,若不然呢,隨便擇揀一個,老身也不放心吶。”
他又咳了起來。
老婆婆神思哀懼,很是驚怕的樣子,慌忙又去與那青年疏背,理通氣息,難過道:“這身子骨好生調養,是能養好的,你要厚待自己,萬萬珍重才好呀。”
“養不好啦,養不好……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