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多少女子羨慕許平君啊。
她曾服侍於椒房殿,見過太多權謀爭鬥。後宮的女人也是可憐,多數背負著龐大家族的權衡與厚望,身不由己。而那極少數的,由心愛慕君王,鬥妍後宮,爭得不死不休。這樣的女子,更可憐。
恭哀皇後雖青年早逝,令人扼腕。但從承寵君王這層麵來說,她無疑是令人豔羨的。她與君王相逢於微時,風雨一路走過,後君王禦極承天祚,她被接入後宮,彼時皇帝年輕,江山未穩,滿朝皆是權臣,即便在那樣艱苦的時候,君王仍愛她、寵她。
權臣為取悅君上,送美人無數,年輕的帝王卻能閉目不視,將糟糠之妻捧上皇後寶座,寵之無度。
曆朝帝王,隻他劉詢一人能做及此。
他愛平君,無論荊釵還是華服,對平君,僅僅隻是愛啊。
淳於衍陷入了回憶之中。
不防帝王忽地問她:“你究竟為何出現在朕的眼前?事情過去多少年,你以為朕無力、無心追究了?每晚閉目入夢,平君的臉便出現在朕的眼前,她告sù朕,飲鴆好苦啊,苦意紮舌上,能攀住似的,吞也不能吞……鴆毒入肚,痛不能忍!腹中絞痛非常,欲死不能!”
君王說著說著,竟落了淚。
他的聲音沉緩、溫柔,好像他麵坐的,正是他的平君:
“夢裏,平君有時豔麗無雙,有時卻又老又醜……不管是老的、醜的平君,朕都喜歡。朕都喜歡……朕伸出手去,卻碰不到她。摸到的是綾緞的冰冷……忽地驚醒,才發現龍床的那一側,空空如也……朕的平君不在。每晚皆如此,複複難眠……”
淳於衍也落了淚。這一刻,她覺得皇帝好可憐啊……雖登大寶、禦極承祚,卻永失了天下最平凡、最溫暖的夫妻之情。
高處之寒,旁人永不會懂。
她抬頭仰看皇帝,卻見皇帝眼泛淚光,輕輕屈了食指去抹淚,他並不避諱在她麵前顯露最溫軟最難堪的一麵……或許正因為她是淳於衍,害死恭哀皇後的直接凶手!皇帝最難堪、最痛苦的時刻都是拜她所賜,皇帝並不介意她親睹自己的傷痛。
當年親曆此事的人,除了亡逃在外的淳於衍,已經全部被他誅殺,送入地宮去永伴恭哀皇後了。
隻有眼前的淳於衍,才能那樣深刻地感知君王傷痛在何。
淳於衍伏拜在地,戚戚道:“婢子此來是為請罪……”
話尚未待她說完,皇帝輕嗤:“請罪?你亡逃在外十幾年,日子過得可逍遙啊!如今請何罪?恭哀皇後已化為地宮下朽骨一堆了!”
皇帝愈發動氣,說話便帶微喘,險咳了起來。他坐著,一手撐床沿,一手輕撫胸口,有些難受。
淳於衍叩首,哭道:“這許多年,婢過得並不好。”
“朕過得也並不好。”
“陛xià若將婢開膛破肚,消解心頭之恨,會否餘生會好過點兒?”
她平目直視帝王,聲音裏深透憔悴之意。
皇帝看她,是有些吃驚的。但君王仍喜怒不形於色,向她道:“你來見朕,是為了讓朕開膛破肚消恨的?”
“婢請腰斬、車裂……”
皇帝倒真有些驚訝,不防她會這麽說。
“並不忙,”皇帝道,“自孝武皇帝始,漢室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朕也不遵法家之則,並不崇尚用刑過重。你請車裂、腰斬,且不忙,朕有的是法子對付你。”因說:“方才是誰放你進帳的?朕先斬了他!”
意外地,原先不疾不徐的淳於衍這時卻著急起來,忙道:“陛xià何必牽累無辜?婢這麽多年養在漢宮,懂的是權術謀略,要想設計近得君王跟前,對婢子來說,太容易呀!婢這次來麵朝君王,便是為請罪的,若惹得君王大開殺戒,婢其罪難贖!”
“你也知罪難贖?”君王諷道:“朕當你無心無腦,隻會害人!”
沒想皇帝這一句正戳淳於衍心頭,她拜伏哭道:“對當年罪惡,婢子害恭哀皇後身故,婢百身莫贖!這麽多年來,恭哀皇後有靈,婢無時無刻不在贖罪!若今日陛xià再因婢子之故牽累旁人,婢當真罪過了!”
“旁人並不無辜,朕的從侍即便不知情,但他們能將你放入帳中來,難逃失察之責!”皇帝怒氣正盛,因宣了羽林衛入謁,命將今日守值之從侍全都拖出去砍了。
今上乃明君,待諸臣遺老更是仁慈善後,如此大動肝火要取人性命之行,還是極少有的。
這一夜,王帳隨扈,注定無眠。
淳於衍亦被君王所行嚇到了,因跪君王前,長叩不起。
皇帝擺手,示意她退下。
她卻不知,仍然跪著。皇帝說道:“你先回長安獄中等朕,待朕回宮再說——既是你自己撞來,朕絕不放過你!”
淳於衍道:“陛xià聖明,且聽婢子一言。”
皇帝閉目,沉默不語。
那便是默認她可分辯。
但她卻未與自己分辯,因說:“陛xià,當年事出,婢子深悔不已,因拿了霍夫人錢財逃去,這麽多年來,煎熬備嚐,婢子戰戰兢兢地活著……原一家人有了些錢財,生活也好過,卻不想一年後,長子身染惡疾,不治身亡,再三年,小女被拐,小兒不慎落水身亡,夫君賞不思進取、好逸惡勞,成天與狐朋狗友聚一處,飲酒賭博,懶的要發臭啦。這樣的日子,婢不知圖的是甚麽……終捱不過了,有一年開春,這懶死的漢子因偷了別人的錢要去賭,被鄰人逮住,打了個半死……回家在床上苦捱了三天,活生生給熬死了。”淳於衍說到傷心處,不住地拿袖子抹淚:“好好的家,便剩了婢子一人,婢夜來苦悶,想及從前所行,便知這是報應!可這好好兒的,為何不報在婢子身上,要傷及婢的孩兒呀!”
說起孩子,淳於衍一片慈母之心,哭的不成樣子……
她所言俱出自真心,亦能打動人。
皇帝聽著,也回思入神,因說:“老天奪走你孩兒的性命,卻讓你活著,這才是對你最好的懲罰!”他心有所感,因歎氣說道:“朕又何嚐不是如此?痛失皇後,每思及,沉痛愈甚,朝前卻要裝作另一副樣子。這許多年來,備嚐煎熬,形銷骨瘦……”
因忍淚不肯再多言。
淳於衍繼續說道:“後來有一夜,婢子做夢,夢見我那三個孩兒已入陰曹地府,他們哭著喊娘親救他們……小女兒在油鍋裏烹,喊聲愈響,油鍋愈滾,我這時才知,興許我那被拐子拐走的小女兒,真死啦,早入了地府。我那兩個大孩子告sù我,是為娘的做了孽,才害得他們在十八層地獄裏受滾油之苦……我心痛的咳了血,一頭昏了過去。待醒來時,才發覺這是一場夢,但卻那麽真切,真的就像我那三個孩兒當真就被捆在油鍋裏烹……我好心疼啊!卻又甚麽也不能做。”她又拿袖子擦了擦淚:“我的背上貼了一層汗,風一吹,冷浸浸,寒到了心裏……那晚醒來後,就再沒睡著,我直起身子坐了一夜,我想,這也許是老天爺在提醒我,給我指了條明路,若今生罪不能贖,我的孩子們也會受牽連……我已甚麽都沒有了……我已知錯,知道當年惡行人神共憤,隻求陛xià給我個贖罪的機會!”
皇帝沉默不語,良久才說道:“為求你一個心安理得麽?人死不能複生,朕幫不了你。”
她叩謁道:“陛xià,婢子還有一點利用價值!婢子深知婢子之過於故去之人無補,但恭哀皇後尚有孩兒養在漢宮呀!婢可盡綿薄之力,養護太子好生長大。”
皇帝聰穎,立時知道她話中另有深意,因問:“這話怎講?”
“當年之事,陛xià知了八/九,卻還有一成是陛xià所不知的。”
皇帝皺眉:“你說。”
她便相述……
皇帝大駭!因說:“朕先安頓你,你且留在漢宮,你所言是否可信尚不能明,姑且再等等看。”
淳於衍承恩拜謁,泣涕漣漣:“婢謝陛xià大恩!”
皇帝閉目,嚴sù道:“你先去吧,朕再好好想想。”
夜風愈發涼透。此處乃帝陵所在,遠長安之所,自然人氣衰頹。除皇帝行駕駐蹕外,便再無旁人。
因此入了夜,草木萋萋,好不瘮人。
皇帝夜間少眠,哀思極盛,便披衣起身,隻帶一個從侍跟隨:“朕去走走。”
那從侍入宮多年,奉侍很得心應手,萬事皆為皇帝想周全,也是個忠心的,因說道:“帝陵所處偏僻,陛xià夤夜透風,又不帶親信,隻怕不周全。”
皇帝披了一件常服,因說:“你不是朕的親信?”
“老奴自然是,”那從侍忠心的很,連觸龍須都不怕,執意道,“但陛xià……還是小心為好,少說也得將親軍羽林衛捎帶上。”
皇帝像個小孩一樣鬧脾氣:“朕隨處走走,需將整營羽林衛都喊起來?那大家夥兒要不要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