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父子對案而坐。燭台上蠟燭已燃了半支,滋滋淌下的燭油凝結成塊,燭芯處偶有“嗶啵嗶啵”的響聲塞入耳中……
皇帝此刻並非君王,在太子劉奭麵前,他隻是一個慈父。
便顧及劉奭的心情,皇帝向他解釋道:“奭兒,你問朕如你母後尚在人世,朕會不會嫌她暮年垂老,不知珍惜?朕告sù你,奭兒,朕自禦極,天下美人充盈後宮,不計其數,朕是帝王,這一生或許因權衡朝堂之故,納美無數,但少年夫妻,隻你母後一人。朕心中所愛,唯你母後。奭兒所想,亦有你的道理,你道君王終愛皮囊之美,而美人,終有老去的一日……奭兒,不是這樣的,君王亦是血肉凡胎,也有人間的情感,朕龍潛時,你母後便陪伴朕身側,及至她垂老暮年,朕永遠忘不了她荊釵布裙,一路伴朕走過的風風雨雨……奭兒,即使她華發兩生,兩鬢斑白,朕在她的身上,依然能夠看見她年輕時從容動人的模樣……這一點,永不會改變。後宮美人之多,永遠無法給朕這樣的感動。自皇後薨,朕這一生,隻覺被江山捆住,再無能愛一人。”
劉奭側耳傾聽,聽得很認真,待他再抬起頭時,淚水糊了整張臉。他隻覺眼前一片迷蒙,一點兒也看不清了……
連他的父皇,在他眼前,都隻是一個朦朧的影兒……
他的君父,坐在他的對案,用最慈愛的語調,給他講述埋葬在杜陵的“故劍情深”。
太子深一頓,沉沉看著他的君父:“父皇,那您怎麽沒有保護好母後?”
“朕當年羽翼未豐……”皇帝一頓:“是朕的錯。”
他撲在案上,哽咽不成聲。
“奭兒,但你不會了,朕會把一個完好的江山交到你的手上。清君側,朕會替你做。”帝王目光如炬。
話既說到這份兒上,他們父子間當無隔閡了。劉奭這時也便不顧忌,向皇帝說道:“父皇,你既這般掏心掏肺,兒臣亦不拐彎抹角。——此間乃母後喪期,父皇雖不致守製,但也因有所節製。卻為何……”
劉奭說到這處,便瞟了一眼駐蹕大帳中……
皇帝沉穩如煉,因說:“奭兒,君臣最忌猜忌,父子亦如是。朕如何待你,從小到大,你應心中明明……咱們父子之間,並無立儲之嫌隙,朕一貫看中你,自朕禦極那一日,朕便知,往後這大漢江山,朕必交付與你。隻因你母後乃朕糟糠之妻,朕愛重你母子,這一生,絕不會變。你是朕第一個孩子,既是嫡,又是長,於禮、於製、於情,朕都當選你。”
劉奭為君王這一番話,深以動容。便從案邊起,跪地,匍匐君王側,行跪謁大禮:“父皇深明大義!兒臣死諫!不管為著甚麽,父皇此時都當避諱。母後喪忌,父皇怎可在杜陵大帳裏納美人奉侍?望父皇三思!”
皇帝被這兒子“誠懇之諫”說的一頭霧水,心說……這……這孩子燒糊塗啦?因坐穩了,道:“奭兒,你……說甚麽?”
劉奭一本正經,連頭也不敢抬起瞧他的父皇,道:“父皇,兒臣知父皇……為君者操勞憂慮……”
“……說重點。”
“鄂邑長公主乃孝武皇帝之女,輩分高,地位尊貴,當年撫養昭帝長大,居功至偉。便是仿效當年孝武皇帝之長姊,為陛xià選挑美人送入宮中,亦可稱善。兒臣絕無異言。但……今日乃父皇奠陵之期,這時候選侍美人進送,這……未免有些過分了。”
劉奭擦著汗,自漢室辟朝始,長公主地位尊貴,在後宮,即便皇帝親封的嬪妃,見了長公主也需行大禮,更何況這鄂邑長公主還是孝武皇帝的女兒,數算起輩分來,她可是當今陛xià的姑祖奶奶!他劉奭在鄂邑長公主麵前,可實實是個晚輩呀!這會兒在陛xià麵前參鄂邑長公主一本,他自然心顫。
誰料皇帝一個皺眉,強忍笑意——
“奭兒,那個……你是想說,鄂邑長公主為朕進送美人,在此時、此刻、此地?”
劉奭很小心地點點頭。
“朕幫你概括的挺對?”皇帝故意逗他:“你最近跟誰習學?看來朕得貶他的官兒,把朕的太子教成這樣,一句話能說清的事兒,拐彎抹角說這許多!”
劉奭伏首:“兒臣惶恐。”
“得啦,你起來吧,朕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朕還未老糊塗,朕有幾個膽子在祖宗陵前寵信美人?朕是這樣的昏君?”便說著,皇帝一個眼神瞥過去——
“但朕不明白,朕做了何事教你這般誤會?”
劉奭不敢抬頭,戰戰兢兢道:“兒臣先時想來尋父皇,請父皇去兒臣處敘敘父子恩情,享天倫之樂——便在帳外,瞧見有個女子,端了盆子進去。循例謁陵前都是從侍侍奉君王,兒臣瞧見這般,便知又是攀權附勢之輩為諂媚君王而進送美人。但這回未免太過分——謁陵前,君王當齋戒沐浴的……”
“朕知道啦,”皇帝擺擺手,“可是……朕這帳內,哪有女子呀?”
這話剛落,皇帝便覷見邊角上果真跪著一宮女子,聞聽他父子二人之言,那宮女子唬得sè瑟發抖,因膝行而至君王跟前……
她一直匍匐著,膝行動作時,也不肯將頭抬起來。
待行得君王跟前時,方才有所緩釋。
皇帝因說:“抬起頭來。”
那女子仍不動。
皇帝便摸起書簡,隨口一問:“你是何人所派?”
宮女子伏首:“婢子承詔奉侍君王側。”
這聲音有些滄桑,絕不似年輕宮人所出。
皇帝一怔……那捏著書簡的手卻僵在半空中,君王冷聲道:“朕命令你,抬起頭來!”
那宮女子緩緩地將頭抬起來。
皇帝眉頭微蹙,一雙眼裏驚訝與怔忡一閃而過,他掩藏的很好,僅僅隻是那麽一瞬間,便又好像甚麽也沒有發生。那雙眼睛,複歸平靜。
皇帝輕抬了抬手,向太子道:“奭兒,你退下吧。”
太子仍跪著,眼中有猶疑、不解,甚至是驚恐……
皇帝略頓了頓,便向那宮女子道:“轉過身去,讓太子瞧瞧。”他太了解他的兒子,若今日不能讓太子安心,奭兒是絕不會走的!
那宮女子也是奇,此時卻無半點猶疑,折身麵向太子,緩緩將頭抬起……
劉奭看她極麵生,他從前並不識得這人。
這宮女子並不年輕,瞧著甚至年長於皇帝,眉梢眼角處處透著憔悴之色。
他便放下心來,心忖這隻是一個老宮人,許是在漢宮當差已久,便被差遣來侍奉謁陵的皇帝起居。委實沒有他所想的那層意思。
皇帝既已發話遣他告退,他身為太子,也不便久留了。因跪謁道:“兒臣冒犯,兒臣告退……”
“奭兒好好歇息……”
皇帝揉了揉額角,眼微閉,並沒有再看太子。
待太子行出大帳,皇帝將書簡狠擲地:“當年踏破鐵鞋無覓處,不想今日,我們能在此處見麵。”
那女子唇角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婢子也不曾想過,今時今地,我會出現在此處。陛xià還恨我麽?”
“——你說呢?”
皇帝一抬腳撂翻了腳盆,濺出的汙水潑了滿地,她並未躲,那汙水濺了她半邊,連衣服也濕了個透。
多少年過去,皇帝沉穩不少。若他還是少年氣血,見著眼前這人,必是要親手將她扒皮抽筋的。這當時,他已能穩住,臉上未掛怒容,連說話的口氣都那麽沉緩……
她竟不知皇帝是否已忘了舊恨。
帝王掩藏的那樣好。
皇帝忽反顧四周,因說:“你們都下去吧。”
帳中守侍諸人低頭一謁,這才緩退出。
此時帳中隻剩了他們二人。
她張口道:“方才那少年,可是太子?”
皇帝沒回她,她卻顧自喃喃:“太子都長這麽大啦,我上回見他時,他還是個小娃娃,連路都走不穩。”她的眼睛裏,有淚緩緩溢出,她雙目微閉,似在回憶……
“是太子,奭兒長得極好。難為你竟還記得他。”
“方這麽瞧著,他有點像皇後。”
聽她提及“皇後”二字,皇帝一怵,背上如有芒刺,他坐不穩了:
“你不該提到皇後。”
“是婢子的錯……”
皇帝再道:“他是像皇後,奭兒同平君一樣,善良溫和……朕對他寄望甚高,他會是我大漢最賢明的仁君。”
皇帝忽失了耐心,不欲再與她相說。他畢竟是帝王,喜怒難測,方才還溫吞吞的眼神裏忽現煞氣——
皇帝一把揪起她的領子,狠戾非常:“朕問你——十幾年前你消失無蹤,此刻卻為何突然出現在朕的眼前?你不怕朕將你挫骨揚灰麽?”皇帝收力,將她的領子握的更緊,口齒間吐出這個十幾年前教他齧齒深恨的名字:“淳於衍?”
淳於衍麵上無悲無喜,對於君王盛怒,她似乎早有預料。
她仰頭瞧著君王,她有許多年沒有好好看皇帝了。從前椒房殿當差時,她就知道,今上待皇後情深非常,她也曾羨慕過皇後,女子能得夫君如此,當一生無憾,更何況,這夫君……還是普天下最尊貴最偉大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