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武細瞧她。
這女人原來有一雙好媚的眼。眼梢微微往上吊,似一葉柳尖兒。但又吊的不十分分明,隻微微的,有那麽一絲兒。
她說話的時候,慵慵懶懶,淺笑聲韻裏,皆有媚態。
敬武恍惚便想,這女人到底是個甚麽人呢?為何會在昭台這麽多年?她年輕時候,該是個怎樣漂亮的女人呀!阿娘曾說過,美人總有事端,聰明的女人若得美貌,曾為平步青雲之階上石;美人若智昏,那她的下場可淒慘啦。
那這女人,算不算淒慘呢?
能飲梅子酒,能賞雪色能觀花,遠居上林苑,得一方昭台宮……好似也不算,這樣的日子過著也挺好。
若她的娘也能這樣,那該多好。
娘沒有這個女人這般有福氣。
敬武靜靜聽她說。
她的聲音也不說好聽,但慵慵懶懶的,入耳即融,聽著也不乏。挺好。
“自你母親亡故後,陛xià續娶霍將軍之女為繼後……”
“霍光?”這才說呢,敬武便打斷她。她自小便不在宮裏長大,與旁的公主不同,不識禮儀、不拘禮數,後陛xià接她回宮,回宮不久便遷上林苑宜春/宮,因此更不識朝上諸臣,這會兒便聽了個自己熟悉的名字,自然激動了,也想賣弄賣弄。
“是了,便是大司馬、大將軍霍光,可知霍皇後位顯如此。”
“她是娘死後父皇迎娶的新皇後?”
“正是。”
“那王皇後吶?”
“王皇後在她之後。”
“哦……”敬武理通了一絲兒,因問:“那我怎從未聽兄長提起過她吶?”
那女人深深看了敬武一眼,沉歎一聲,道:“因避你母親之故,你兄長自然少說。”
“為何?”敬武仰起頭問。
“因這霍皇後……也實在是個奇人。”
“如何奇?”
“原你父皇也算情深……”她說得有些小心翼翼:“許多年前,你父皇尚未繼位,在民間便識得你母親,與之結成夫妻。待潛龍歸位,陛xià禦極後,便與朝臣走動頻繁,有一日你父皇幸大將軍霍光的府邸,便在他府上遇見了這位霍皇後……”
“然後呢?”敬武追問。這女人口中所言之事,都是她從前從未聽說過的。
“然後……”她停下來啜一口梅子酒,緩了緩,才又說道:“君王愛美,你父皇……便心動了,霍成君貌美如花,又是大將軍府上嫡女,自幼受寵,脾性、樣貌、儀態,樣樣合你父皇心意……這便情根深種……”
“你胡說!”敬武差點拍案起,道:“那時我娘還在呢,父皇斷不會如此。”
“你不信我的話?”那人輕輕嗤道:“那我為何一早便說君王朝三暮四呢?你父皇若對你娘一心一意,又豈會再立霍皇後、王皇後?”
她說的好像也有理,但敬武又總覺哪兒有些不對勁。因辯道:“你不曾聽過‘故劍情深,南園遺愛’的故事麽?”
“聽過又如何!”那女人大笑起來,隻覺敬武說的是一個極好笑的笑話:“許皇後有‘故劍情深’,霍皇後也有過你不曾知道的事兒——這有甚稀奇?”
她見敬武仍是不肯相信的樣子,便又問:“你兄長可曾與你說起過霍皇後的事?”
敬武誠實地搖頭:“不曾。”
“那便是了,你且細想,你父皇在許皇後故世不久——甚至是你娘尚在人世時,他便喜歡了霍將軍的女兒,這種事,你兄長怎麽與你開口呢?”
“兄長不會騙我。”
“唉,那我這與你非親非故之陌生人,又為何要騙你呢?”她一歎,道:“你兄長亦未見得是騙了你,他隻是心中把著一杆尺,有分寸,少說些,吞下些,總無錯。”
敬武覺今日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傷害,這女人所說的一qiē,她聞所未聞!她的娘,葬在杜陵南園的恭哀許皇後,不是陛xià最寵愛的女人嗎?!
為何眼前這人所說與兄長所告知的,完全不一樣呢?
娘不受寵……父皇愛上了霍將軍的女兒……“故劍情深”原不是如此……長安的百姓,這普天下的百姓……都被他們裝作最深情的君王欺騙了!
父皇更騙了她。
那她算什麽呢?敬武算什麽呢?
她原以為君王待嫡皇後情深意濃,因她身帶不祥,出生時便克死了自己的生母,所以君王遷怒於她,才會厭惡她。
那如今……父皇這般厭憎她,又是為了甚麽?
敬武撲身推翻了案上一壺梅子酒,酒壺叮叮琅琅滾在地上,碎成齏粉。她哭道:“父皇不會這樣的!不會的!兄長說,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君王!”
可她卻忘了,君王的好,隻對朝廷,隻對臣民,不對妻兒。
誰教她……生在帝王家。
敬武因拂袖:“我這便回了!從今往後,再不要來這裏頑了!”
那女子聲韻仍嫵媚,似乎對敬武的失態極為不屑,便是見敬武這般似發了狂,她也不惱,更不攔敬武,隻說道:“你想通了便會回來。”
敬武拂袖怒走。
她立在院中,抬頭,因覷見那一簇紅梅,一點一點相間著點在枝頭上,在雪色襯托下,紅得驚心動魄……
她忽然便想起那一年,母後忌辰,她生日那晚,兄長允她會來祝生辰,但兄長最終還是沒來……她跑走在上林苑的雨裏……
戚戚的,這風刮得多大。
腳下一雙小棉鞋浸得濕透,鑽心的冷,似蟲蟻在齧她的骨。
阿娘要是知道一定很心疼。
她不敢讓阿娘知道她在傷心。
然後……她便遇見了那隻“女鬼”。
那隻住在上林苑昭台宮的“女鬼”。
敬武走得倉促,忘裹了狐狸裘子,方才屋裏很暖和,有暖爐子煨著,又飲了酒,當時不覺著冷,現下剛出來,冷風卷來,還真是陰透透的冷!
她狠狠打了個哆嗦。
這冷風竟將她吹醒了。
敬武折身返去,因倚在內殿門框處,也不說話,就這麽望著殿中人。
那女人站了起來,笑盈盈迎上敬武:“小公主,這當下便想通啦?”
“你說的似也可信,但若需我全信你,我還得再問你一問。”敬武冷冷地,又傲氣自生,便這麽一動不動站那兒,還真能唬人。
那女子道:“你且問。”
敬武生的漂亮,一雙眼睛又大又靈,似宛轉轉著水呢!生覷她,這人兒便被盯得渾身不得勁兒,就像被宣室殿龍座上那位覷著。
“你是……霍成君?”
敬武好分寸,一字一點,毫不拖泥帶水。這雙漂亮的眼,直勾勾地盯著那女人看。
她被看得發毛了,她不知為何一個小女孩兒能有這般的氣勢,這雙眼,仿佛能看穿人心,被她盯著,隻覺甚麽話兒都要往外倒了,一點不能說謊、瞞人。
她說著:“小公主還是進來坐會兒吧,看來你現下是不能回去了。”
敬武也不猶豫,氣勢凜凜地邁腳進來。便往她方才坐的那地兒一坐,與那“霍成君”對視案側。
敬武對著指頭,沉默。
這“霍成君”耐不住了,她覺目下坐著的這人仿佛不是小公主,正像這女娃那位執掌山河老謀深算的君父。
她算不過她。真是怕了這小姑娘。
因說:“你別不說話,我瞧著……竟不知該如何對付你了。”
敬武抬頭覷她,道:“霍成君?你隻告sù我,你是不是霍光的女兒霍成君?”
她低頭,腦海中翻過千波萬瀾。若要回這女娃的話,須得滴水不漏。
她在思考。
敬武兀自琢磨:“這便好玩啦。霍成君既與君父兩心相許,她又不似我母親,寤生而死,她該有大好的年華伴君父賞那錦繡河山。隻我母親可憐,一個人冷冰冰地躺在地宮。”敬武好生傷心,說著說著,竟不覺落淚了。
她該當是聰明,輕覷“霍成君”,一瞬間便狠肅起來:“如今霍成君人在何處呢?——那便是你在說謊!”
“霍成君”眼珠微轉,不肯與她對視。
也是不敢。
敬武吸了一口氣,又道:“你看你說的,前言不搭後語,如何教我信你?唉,你既讓我進來,必有話要與我說;先頭你又說這些——說我娘不得寵,霍成君承寵後宮,必是有你的用意。你覺我會信你所言嗎?我疑你——”她話鋒一轉:“但我也疑他們!此前我從未聽說過君父曾立霍氏之女為後——阿娘騙我,兄長也騙我。我並不知誰可完全信賴。”
“你真聰明,”她將案幾輕輕推過,直視敬武,“小公主,你真像他。你真像你的父皇,這般的心機,這般的謀略,喏……就是這個眼神,小公主,你……肖似他。你與你的父皇有一模一樣的眼神。”
“我不知你是誇我貶我,但我知——”敬武低垂了眉眼,她此時就像一隻溫和的小獸,再也無充滿攻擊性的張揚與銳利,她輕聲說道:“我知,你似乎不大喜歡我父皇。”
敬武沒有抬頭。
卻聽“撲通”一聲,那個女人跪在了她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