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宮秋 南園遺愛

小東邪

第27章 日暮滄波起(1)

書名:漢宮秋 南園遺愛 作者:小東邪 字數:7658

昭台的春天似乎也要比別處來得晚些。

漢宮裏,仆侍是踩低捧高的主兒,連帶這時辰季候也愛踩著低處,逢迎高位子。

這不,滿是好好的春天,別的院裏鮮花都開啦,一捧一捧的攢在枝頭,芬香的,甜的糯的,似酒釀盒子,吸一口,滿肺腑的馨香。

這便是把春天也吸入肺腑了。

爛熳時節,春光明媚,誰不愛呢。

可偏偏敬武不愛。

她性子有些刁鑽,不愛往陽光裏頭竄,偏喜歡陰戚戚的雨天,風吹禿了樹,最好還帶點陰冷,鑽入骨子的陰冷。她便好裹一個狐裘,縮在角落裏。

抖抖索索的,像隻獐子。

她喜歡昭台,因這昭台的春天比別處來得晚些。也比別處更冷些。

她便可以提一壺梅子酒,裹自己的火紅狐狸裘,竄溜在昭台的梁間瓦下。她覺得昭台宮裏住著的那個女人,也挺好。

怪可憐的。

巍巍漢宮,恐怕隻這別苑破敗的昭台,霜色未褪。敬武提一壺酒,像隻小狐狸似的,盡鑽假山石林。

開了春,敬武長高了些,奶娘幾番要搶下她的小狐裘,給換個新成色。她隻不肯。奶娘又說盡好話,要將這狐狸裘改大些,穿了也寬鬆舒適。敬武頗為固執,也不肯改。氣得奶娘直叫嚷:“這執拗性子,也不知隨了誰!”說到這處,數落的話便戛然而止,——那是不能再說的,再說下去,便犯了忌諱。

敬武這性子,除了隨君上、隨恭哀許皇後,還能隨誰吶?

哎!真險些兒犯了諱!

奶娘輕輕掌了自己個嘴巴子。

敬武遠遠地捂嘴笑,說道:“阿娘,我喜歡這衣裳,便不改啦,我覺得裹著暖和,好多年啦!”

好多年啦……

敬武走得遠遠的,轉頭卻見幾乎隻能看出個囫圇影兒的阿娘正抬手抹淚,好多年啦……敬武在遠郊上林苑,默默地,長大了這許多。

好多年了,她還是喜歡裹個小狐裘子。

因這狐狸裘子裹著……她曾竄街走巷,去找過她的二毛。她曾裹著這狐狸裘子,被打出生起就從未見過的太子哥哥,一把攬在懷裏。她撲在兄長懷中,覺得很溫暖,很安心。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記憶。

敬武舍不得。

敬武提了梅子酒站牆外,抬頭見一枝紅梅攀了半截身子出來,瓦上薄雪未化,白中綴著幾點豔的紅,似宮廷畫師描出的一幅畫,極好看。

果然昭台的春天比別處來得晚。

她立在門外,舉了舉梅子酒:“開門!”

好似那紅梅能識得她的話一般。

輔首輕叩擊。

待來人開門時,敬武已竄了進去。

“那個人起來了麽?”

她稱昭台宮裏住著的那個人為——“那個人”。

她在。

敬武與她對案而坐。

敬武自幼長於長安市井,行為大喇喇,並無漢宮公主的儀態。她因將梅子酒往案上一擺,笑道:“喝麽?冰冰涼涼,點個爐子喝,可痛快!也便是這時節才有這般好的梅子酒,——我阿娘存了雪在冰窖裏,裏外封好的,一層一層,密密實實,壘得這酒又涼又痛快!”

“你舍得給我喝麽?”她笑問。

“也是奇了,”敬武道,“我帶都帶來了,你卻這般問,我若舍不得,能帶到你這昭台來麽?”

“這性子我喜歡!不像磨磨唧唧的公主!”

“公主都磨唧麽?”敬武撐額問。

“多數都這樣吧……”

“唉,”敬武歎息一聲,“難怪父皇不喜歡我。”

那個人忽然來了興趣,問:“你父皇是怎樣的人?”

敬武大喇喇揮一揮手:“那我怎知?打出生起就沒見過他幾回!興許我兄長知。”

“劉奭?”

“你認得我兄長?”敬武有些驚訝。忽又一想,卻更覺怪異,她兄長乃漢室儲君,普天下除她父皇,便該是她兄長最受人尊敬,兄長之諱,民者皆需避。眼下這人卻是誰,敢直呼她兄長之諱呢?

敬武這才想起,她與眼前這人雖相識許久,但卻從未問過此人姓甚名誰。從前隻覺脾性相投,能說來話,反正與她同困上林苑的,除昭台,也無旁人了。就當同病相憐麽,常常來坐坐,也能消磨時間。

此時才驚覺,她對這人一無所知呀!

因問:“你怎直呼我兄長之諱呢?兄長之諱,普天下間皆需避,我也不敢說的。”

這人眼角恍露出一絲不屑,很快複轉,淡淡道:“小公主,你可知昭台宮裏住著的人,是誰?”

敬武搖搖頭。從未有人與她提起過。

那人忽站了起來,雙手支著案,一雙眼直瞅敬武:“小公主,你父皇的皇後是誰?”她沒頭沒腦問了這麽一句。

敬武因說:“我父皇的皇後,自然是敬武的娘。”

“嗬,”她冷笑,“你哪個娘?”

“自然是已故恭哀許皇後!”

提起許皇後,敬武滿臉驕傲之色。因兄長曾說過,他們的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如果她還在,敬武一定會是最幸福的小公主。

當然,敬武知道,如果娘還在,父皇就不會記恨她,父皇也會疼她、愛她。她就不再是天底下最可憐的孩子。

想及此,敬武的睫毛微微一顫,掩上了哀傷之色。

多可憐呐,沒娘的孩子。

她坐敬武對麵,目中卻有挑釁之色:“你覺你父皇愛你娘麽?”

那是自然的!敬武正要回話,卻被那人一個眼神擋了回去,那人嗤道:“未見得!你父皇又不止你娘一個皇後!癡心君主?笑話!當年一紙詔書,唬得舉天下皆為他尋一柄‘劍’,……如今呢?居椒房者,為誰?”

“王皇後。”敬武腦子還算清醒:“她也是父皇的皇後!兄長曾說過,咱們娘沒了,父皇便封她為後,因她人好,她待咱們好。”

“你兄長還與你說過甚麽?”她冷笑:“可曾與你說過,你父皇朝三暮四,見一個愛一個,一任君王,封皇後者三。這便還沒完呢——你父皇春秋鼎盛,誰知何時還會黜王後,封李後、吳後?”

敬武真被這人說亂了頭緒。封後為三?除了她生母許皇後與她初入宮時曾見過的王皇後,還有誰呢?

敬武掰著指頭算,她父皇這人,除了待她差了點,其他錯處,好像也未曾聽說過,朝上諸臣愛戴,朝下百姓擁護,更甚者,當年“故劍”之事流傳甚廣,百姓因之更覺君王情深,愛戴非常。

她父皇哪裏不好?

她看出了敬武的疑惑,因笑問:“你都不知?從無人與你說起過?”

誰會說呢?誰敢說她父皇的不是呢?

敬武道:“我覺著你今日有些不可愛了,我不想與你說話。”說著便要起身:“待你再變得可愛時,我再來尋你玩罷。”

她到底小孩子心性,說話也似小孩子,怪可愛。

那人自然不肯放敬武,因一把捉她衣袖:“小公主莫急,你便再坐會兒罷。”她心思縝密,很能知人心事,話便說到這般了,她知敬武心中也好奇。

敬武果然不走了。

敬武低頭,喃喃道:“你為何要這般說父皇呢?”

她為皇帝厭棄,也不曾這樣擠兌她父皇!她敬武說不得的話,旁人自然更說不得!

小公主這便有些不愉快了。

那人摸了敬武的心思,也便緩下來,推了推案上一壺酒:“小公主,咱們把酒封揭了吧?咱們邊喝酒邊與你說開,可好?”

敬武略猶豫了一下,終於點了點頭。

梅子入味,酒入腸,爐裏的火正在烤,煨得人舒舒服服,敬武舉一杯子,小啜,有些懨懨的,似打不起精神來。

對案那人啜一口,道:“果真是好酒!小公主大方!”

敬武快直性子,嗆她:“誰與你說這些來的?是不是好酒,關你甚事?你挑起了頭兒,這會兒想溜了?”

那人笑道:“小公主說哪裏的話。我原不知,他們竟甚麽都瞞你呢!”

“旁的不說,”敬武嘟起了嘴,道,“我那父皇,待我是薄了些,但待天下蒼生……可是厚的。哎,該我倒黴,投生我娘肚裏,竟不如鳳闕階下一隻螻蟻。”

那人竟也哀傷起來:“……你還記著他的好,可我竟怎麽記著他的壞呢?”

“你也是他女兒麽?”敬武看她一眼。

她哈哈大笑起來:“你瞧著我像麽?”

“不像,”敬武還真仔細瞧了瞧,琢磨道,“看著老了些。”

兩人再飲一碗酒。

敬武摸著滾圓的肚子,不耐道:“你便說了吧,瞧你也像與我父皇有深仇大恨,數落他這般,又引我與你說至此處,我不信你這時便要打住——好好兒說,別賣關子。我父皇怎麽著……他有三個皇後?你便說,他若對不起娘,我便去找兄長去,奏明宣室,與他討理兒去。”

她竟不想,敬武這般聰敏。

這故事,多久遠,遠得都落了塵。

她便好仔細地揭開塵灰:

“小公主,你父皇有許皇後、王皇後,這不錯,你可曾聽說過……霍皇後?”

敬武搖搖頭。

一雙眼,像極了宣室殿裏那位主。

“她也是你父皇的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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