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對那木板注視許久,看那上麵紅暗的顏色,竟是用血寫成的。仔細辨認,乃是:阿丹之墓,底下有一行小字:阿徇敬立。這若不是相熟的人,絕想不到這裏埋的人曾經叱吒風雲,傲視七國。
他終於找到她了。阿丹?會呼這麽稱呼她的隻有趙國那個討厭的人,那個總是在人前裝斯文,內心卻不比他幹淨的公子季徇。
他一邊摸著木板,口中喃喃自語,“你自己死了倒幹淨,可知道活人的痛苦嗎?當初你隻對他展露歡顏,現在就算死了,也隻讓他一個人拜祭?我找了你兩年,終於找到了你的墓地……你就這般心狠,死也不肯讓我見你?今日你就跟著我走吧……以後你想見要見,不想見也要見,你今生隻能屬於我……”
大白天的說出這樣的鬼話,頓時空氣中多了幾許陰森之氣。三春下意識的摸摸胳膊,也不知是早上寒涼,還是給他嚇得,竟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活人他要,死人他也要,這麽執著的有點“二”的人,還真是少見。
不知算不算她找到同類了呢?
歪著頭,正琢磨著要不要跟人家交流一下“二”的共性,突然見那男子抬手一指墳墓,喝道:“挖開――”
“諾。”八個武士上來,拔出佩劍對著那墓挖了下去。
難為武士身份象征的佩劍,被用來挖墳掘墓,簡直是暴殄天物,且很不湊手。也就是幾個武士功夫頗好,力氣也大,不一刻便把墳堆刨開,挖了一個不小的坑。
眼前塵土飛揚,腐敗之氣帶著濕濕的潮氣迎麵撲來,還有些泥土濺到了鞋麵。男子一點沒有躲閃,望著那墓穴,眼神裏反而多了一抹脈脈含情。
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去楚國的路上,那是他人生最倒黴的一天,楚王需要質子,魏王就讓他去,隻因為他是魏宮最不得寵的公子。
他知道自己不招人喜歡,他的母親是魏宮最卑賤的宮女,而他隻是魏王一夜之歡的孽種。從小就被人嫌棄,被人責打,被選為質子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那一天下了一場很大的雨,道路泥濘根本無法走路。可楚國約定的期限在即,即便冒著雨也必須趕路。他的馬車是魏宮裏最破的,走了沒多久就車軸斷裂,車軲轆飛出老遠,他和一個伺候的小童翻滾著摔下車,渾身是泥的趴在地上。
也就在這時候,他看到了她……
她站在一輛寬大的馬車上,一身雪白的錦袍,腰間係著一條鮮紅的絲帶,頭發梳的格外順溜,兩個臉蛋鼓鼓的還有一點嬰兒肥。他長得很漂亮,玉雪可愛,雙手掐著腰,看起來霸氣十足。
“喂,你是什麽人?怎麽坐在地上?坐在地上就可以避雨嗎?”
也不知這孩子是白癡,還是故意嘲笑他。那清澈的眼神也讓人覺得討厭,他哼一聲,從地上爬起來。一不小心卻又栽進泥濘裏,連臉上都沾上了泥。
他本以為會聽到嘲笑聲,在魏宮時公子們都以取笑他為樂,他們故意把他推倒,然後笑話他摔倒的姿勢。
可很意外的,那孩子卻對他伸出了手,“你上來,跟我同車吧?”
長這麽大,從沒有人對他伸過手,哪怕是最難過最痛苦的時候,也沒人會願意拉他一把。而這隻手小小的,白白的,好似命運之手在他麵前開啟了一扇門。
鬼使神差的他握住那隻手,或者他也想看看被他的泥手握住的反應。
小孩沒有嫌棄他,反而把他握的緊緊的,她的笑容燦爛如花,手軟軟的,還帶著一絲暖暖的溫度,竟把他一顆冰冷到極點的心給燙了一下。
隻是她的嘴……未免太碎了。
從上了車就開始敘敘念著教育他,“以後不要坐在地上,地上多涼啊,生了病怎麽辦?生了病還得吃藥,藥很苦的……”
他有一種想要抓狂的衝動,很想用沾了泥的手堵住她的嘴,可是多年看人臉色的生活,讓他絕不敢輕舉妄動,反而裝作一副很受教的樣子耐心聽著。聽到後來,心裏隱隱有一絲暖意……他可以理解成,這是在關心他嗎?
她似說的嘴幹,拿了一隻很大的梨,“哢嚓”咬了一口,才又道:“我叫燕丹,你叫什麽?”
他遲疑,輕輕道了一字,“雪。”
“哢嚓”又咬一口梨,“我從燕國來,你是從哪兒來的?”
“魏國。”
“哢嚓”,“我今年十歲,你呢?”
“十一。”
他一直盯著她的手,很納悶一個人吃梨居然也能吃的這麽香甜,讓所有人都忍不住想跟他一樣“哢嚓”。
大約注意到他的眼神,她打了個飽嗝,然後把手裏吃了一半的梨遞過來,“要吃嗎?”
他沉默一刻,突然抓起那半隻梨從車簾裏扔出去,眼看著果核沒入泥中才覺解氣。就算在魏宮,也沒人會把吃剩的東西給他。
她眨了眨眼,似是驚異,然後突然抱住他,叫道:“你這是不想和我分離嗎?我太高興了!在家的時候每次吃梨,琪都不要和我分吃,說不想離開我……”
他:“……”
彼時他才知道原來這個不過十歲的小孩,竟然是鼎鼎大名的燕國太子丹。
四國選質子入楚,大都選的是不受寵的,或者不可能繼承王位的,而獨獨燕國例外。因為他選的是最受燕王寵愛的燕伯丹。
燕丹者燕國太子也。她的母親貴為燕國皇後,她的姨母是楚國的皇後,她的姑姑是趙國皇後,她家就是皇後窩,幾國的皇後都跟她有關係。而這樣的人卻偏偏會到楚國做質子,這不是天下奇聞嗎?
誰都知道為質者,不遇大赦不得回國,在他國討生活生死都操在別人手裏,又哪有在自己國家待得順心?
之所以知道這位太子,絕不因為她的顯赫身份,而是她代弟為質的勇氣,還有她的那句,“吾為長子,焉何弟苦?”讓人由衷的佩服。
他曾暗想過,這個燕丹一定是天下第一的傻瓜,一個最笨最笨的人。
會這樣想,也是因為他嫉妒,嫉妒這種好哥哥怎麽就被一個叫琪的鼻涕蟲占有了,怎麽他的那些哥哥們就沒這麽友愛的情誼,沒這麽大公無私的思想?
近距離觀察她,發現她真的如他所想的傻氣十足,不知道他的身份就敢讓他上車,還安慰他不要難過。
這還真是爛好心的人。他心中忽的一動,開始訴說自己在魏國的悲慘遭遇,把自己說的有多就多可憐,還把手臂上的傷給她看。
其實在魏國日子雖然難過,但也隻會被那些兄弟欺負一下,還不至於到人人喊打的地步。手臂的傷也不是被打的,是他餓極了上樹掏鳥蛋時掉下來摔的。
可這些她居然全相信了,滿臉疼惜地拉著他的手,用自己的帕巾給他擦臉,還說以後在楚國有他在,他就不會被人欺負。
他的初衷本來就是博取他的同情,為自己尋一把保護傘。所以他著力巴結她,用各種美好的言語讚美她,表達對她的感恩之心。臨走,他還向她要了一卷書――楚辭,他要借此要了解楚國,要花最短的時間弄清楚日後幾年所要在的是個什麽地方。因為隻有這樣,他才能在陌生的地方活下去。
而這個燕丹,也不知是太過善良,還是真的太過傻氣,她所有事都替別人考慮,與他所遇到的那些人都不同。而與她接觸的過程中,他逐漸開始喜歡她,認同她,乃至於到後來把自己的心都給陪了進去。
遇上她,是她的幸,也是她的不幸,他讓他知道了什麽是愛,但同時也領會到了什麽是苦,什麽是痛徹心扉。
明明是他先遇到她的,為什麽最後她傾心的人卻不是他?
他執念於此,以至於做出悔之一生的事。而她的死其實有一部分是他造成的,若魏國不發動戰爭,不逼著燕割地賠款,她就不會上戰場。他和燕國夢林君合謀,助他奪得燕國,然後割三城於他。那時他想,也許不做太子了,她就能跟著他吧,可誰想這個糟透的主意卻是把她往死路上逼了。
是他間接逼死了她,想必他在另一個世界也是恨極了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