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宗騋沉默不語的坐在凳子上,單手搭在鋪著暗紋繡花錦緞上,食指不由自主的輕輕摩挲著,他痛苦地環顧了一下沒有過多裝飾的屋內,記憶重新在腦海中活躍了起來,激烈的抨擊著他已經相當脆弱的承受能力。
長期隱藏在內心伸出的懼怕,壓的他喘不過氣來。
正在做著女工的羅瑞緩緩地抬起頭來,若有所思的垂下眼瞼,美麗的麵孔上嵌著一些模糊不清的表情。她捋了捋耳邊的散落下來的碎發,輕輕地將它們別在耳後,將手中的針線放在竹籃中,緩緩地站了起來。
走過去,看到的是他臉上那副茫然痛苦的表情,她低低咳了聲,才引起了沉浸在另一個世界的韓宗騋的注意。
他被突如其來的聲響嚇得一驚,滿麵惶恐的抬頭看著羅瑞。
看見她微笑著,如晶瑩耀眼的鑽石般的氤氳著朦朧霧氣的黑色瞳孔,他便恢複了鎮定,英俊的臉上神色如常。
他幾不可聞的緩緩歎了口氣,憂心重重的情緒終於緩和了下來,整個身體無力的鬆懈了下來,筋疲力竭反彈著。
羅瑞探出白皙如玉的指尖,輕輕地搭在他的肩上,壓低了聲音,柔柔道:“歇著吧!時間不早了。”
“你……不恨我嗎?”韓宗騋迷惑的凝視著她,抿了抿唇,終於定下心神,將自己壓抑了許久的疑問大膽的問了出來。
羅瑞聞言一怔,須臾,才緩緩地搖了搖頭,態度堅定。
看著她臉上真誠的表情,韓宗騋嗤笑一聲,微微垂下眼瞼,掩藏住了所有的情緒。暗淡的燭光沒有人情味的歡快跳躍著,忽明忽暗,昏暗的光線打在他的臉上,顯得更加神秘莫測。
羅瑞躊躇了片刻,伸手摟住了他,緩緩地垂下頭,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著他如絲如墨般的長發,小心翼翼地用手輕輕撫摸著,這頭發恐怕以後都不會再有了吧!她想。
韓宗騋英俊的臉龐緊貼著她淡藍色的裙褥,淡淡地暖意透過刺著精致蘇繡的料子傳了過來,更緊的將頭靠在她的腹部,放下了所有的戒備,竟感覺到一絲愜意,像是偷來的一樣。
他下意識地環著羅瑞纖細的腰身,像是溺水之人緊緊地抓著一根浮木,不用再孤零零的一個人,漫無目的的漂浮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
他享受的緩緩閉上了眼睛,低低地呢喃著:“對不起……阿瑞……對不起……”
那時候,他固執地以為佛骨青燈足以消磨自己內心的愧疚,可是到最後他才知道,那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罷了,逃避隻會讓那些糟糕的情緒隱藏在結構微妙的心靈深處,等到再次像崩散的浪花一樣噴湧而出的時候,反彈會更加的無法控製。
羅瑞嘴角微勾,嵌著的笑意溫潤柔和,纖細的手指憐惜的撫摸著他鬢角的發絲,出口的聲音低沉繾綣:“為什麽要道歉?你若是心意已決,就不該再猶猶豫豫的,這樣所有的人都隻會徒增煩惱罷了!”
韓宗騋竟被堵得嚴口無言,怔了半響,才低低的嗤笑了一聲,她還是這樣,賢良淑德,沒有一絲讓人詬病的地方,心中竟有些隱隱作痛,像是藤蔓一樣,蜿蜒的纏繞全身。
睫毛微微顫了顫,擁著她腰身的手下意識地逐漸收緊,韓宗騋強壓下翻湧而來的情緒,抿了抿唇,到嘴邊的話硬生生的吞了下去,緘默不語,表情木然。
皎潔如水的月光透過窗柩灑了進來,照在一層層掛在隔間木門上的珠子泛著微微的光芒,顯得晶瑩剔透,微風浮動,一串串玉珠發出悅耳的叮咚聲。
韓宗騋此後遠赴江西廬山,與師兄函是同隱於羅浮華首台。
公元1640年,崇禎十三年,羅浮華首台。
韓宗騋優雅的撩起衣擺,緩緩的跪了下去,虔誠的對著麵前盤膝而坐的空隱老人道獨叩首,額頭緊緊地貼在地上,冰涼的觸感傳來,他渾身微微的抖了抖,開口的聲音低沉,語氣複雜的喊了聲師父,飽含著無盡的情緒,分辨不出到底是喜悅、激動,還是愧疚……
道獨蒼老的臉上布滿了深到不能再深的皺紋,他抬眼滿含笑意的凝望著他,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伸手撫摸著自己雪白的胡須,眉梢都雕刻著掩飾不住的喜悅。
他緩緩地從蒲團上站了起來,步履蹣跚的走了幾步,站在恭恭敬敬匍匐在地上的韓宗騋麵前,微微躬身,從淡藍色的僧服中探出手,攀在他的肩膀上,扶他挺直了身子。
“祝發受戒之後,你就真正的入了佛門,七情六欲、紅塵中的一切都與你沒關係了,想好了嗎?”
韓宗騋想也不想,緩緩地點了點頭:“是,想好了。”他心頭一震,黑色的瞳孔中劃過一抹痛意,來不及捕捉便被隱藏了起來。他雙手合十,微微頷首,一副虔誠的模樣,可是隻有他自己知道,那直截了當的回答不過是在掩飾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罷了!
真的能夠做到不問世事……?我能嗎?能嗎……?他在心中不斷地反問著自己。
道獨盯著他自欺欺人的小動作,渾濁的眼中那抹光亮變得黯淡了起來,他緩緩歎了口氣,嘴角勾起一抹無奈的笑容,對於韓宗騋的執著,他已經到了無能為力的境界。微微搖了搖頭,皮膚鬆弛的手掌落在了韓宗騋黑亮如墨般的發絲上,緩緩地解開束在頭發上的絲帶,略顯枯燥的發絲一下子散了開來,傾瀉而下,撲在肩上。道獨伸手從托盤中拿起剪刀,挨著發根剪了下去。
直挺挺的豎立在頭頂的寸發隨風逐流,它調皮的穿梭在短發之間,涼颼颼的感覺傳遍全身。
道獨在手上滴了幾滴皂液,隨後在他的頭上緩緩地打磨,感覺勻稱之後拿著剃刀,小心翼翼地刮著,手法嫻熟。
韓宗騋感受到鋒利的刀刃在自己腦袋上遊走,難免膽戰心驚,整個身子崩得緊緊的,不敢亂動。
“從今以後,你就是我道獨的弟子,易名函可,任羅浮華首台都寺。”道獨將黏在他頭上的細碎的發絲擦了擦,又仔細地揩幹淨剃刀上麵的發絲,沉聲道。
韓宗騋聞言心中一喜,麵上不動聲色,叩了三拜,動作行雲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