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36年,崇禎九年,韓府。
韓宗騋沉默不語的跪拜在靈柩前,雙眼無神的盯著放在桌上的牌位,目光渙散,麵無表情。好像整個人已經失去了聽覺、觸覺和嗅覺。自動生成的屏障隔絕了一切,陸陸續續的前來吊唁的人、忙碌的下人他好像是絲毫都看不見。
他好像以這種模糊的方式來令自己變得麻木不仁,他的夫人羅瑞,虔誠的跪拜在一旁,白色的孝布遮擋的臉上憂心忡忡,看著他如此平靜的態度,心中隱隱生氣一股擔憂和恐懼。
她一邊重複著往火盆中投冥紙的動作,一邊聚精會神的觀察著韓宗騋的一舉一動,沉默不語的咬了咬下唇,微微垂下眼瞼,希望他不要讓所有的人失望,自行恢複正常,像往日一樣,神采奕奕。
“什麽……?”王薇不可置信地瞪著站在屋內的韓宗騋,覺得自己定是頭暈眼花,糊裏糊塗的聽差了,擺了擺手,示意他趕緊坐下,莫要再胡言亂語。
韓宗騋看著母親疑惑驚訝的表情,知道彼此之間對於這件事情沒有默契,他采取循序漸進的措施,逐漸引導著。他緩緩地抬起沉重地眼皮,目光炯炯的望著坐在高堂之上的王薇,十分平靜的開口,重新道:“母親,孩兒已經決定祝發受戒……”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被王薇打斷,她氣急一巴掌拍在了桌上,色厲內荏的道:“你要祝發受戒?那你有想過我的感受嗎?”她痛苦地單手捶在胸口,渾身不自覺地顫抖起來,指了指垂首沉默不語的坐在堂下的女人:“對得起你的妻子嗎?讓我如何麵對列祖列宗?”
韓宗騋垂在腰間手指攥緊,緩緩地轉頭看著沒有任何指責的妻子,緋色的薄唇微微動了動,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黑色的瞳孔轉了轉,神色忽然間變得黯淡了起來,看著她的眼神複雜,愧疚、不舍,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麽感受,在這個抉擇中,自己舍棄的終究是她。喉嚨不自覺地吞了吞,酸澀難受,就好像胸口被千斤石壓著一樣,喘不過氣來。
對於一件事物無盡的追求,一種是源自於人類的天性,而另一種則是出於痛苦。韓宗騋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是的,他逃避,想要徹底的逃離這個痛苦的深淵。
羅瑞聞言,黑色的瞳孔動了動,眨了眨眼睛,須臾,才緩緩地抬起頭來,氤氳著蒙蒙的霧氣的眼睛神色複雜的盯著韓宗騋。交疊的放在雙腿上,握著帕子的白皙如玉的手指緊了緊,嘴角微扯,勾起一抹牽強的笑容。
她的神態一如既往的引人注目,韓宗騋逃避著她的視線,微微的垂下眼瞼。她沒有像其他女人一樣色厲內荏的詰問,也沒有尖刻的指責,一言不發,安靜的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可是那望著他的眼神,卻讓自己感到無地自容。
愧疚的感覺像是藤蔓一樣,迅速的破土而出,蜿蜒的纏繞在他的心髒上,好像下一刻就要爆裂而亡。
他眨了眨眼睛,長長的舒了口氣,將視線移到了別處,不再看她,硬生生的將自己撤離那個翻騰灼熱的沸水的漩渦中心。他咬了咬牙,撩起衣擺跪了下來,緩緩地抬起眼瞼,黑白分明的眼中流露出堅定的神色:“對不起,母親!”他聲音哽咽的道。
王薇聞言,猛地一巴掌拍在了桌上,蒼老的麵孔上嵌著憤怒的,不可置信地表情,青花茶盞被震得微微晃動了幾下,她激動地咳了幾聲,粗糙的長滿斑紋的手指捂著胸口,痛心疾首的道:“就當真非得如此嗎?你難道真心舍得下這個家……?”
眼角的淚水沿著布滿皺紋的臉上斑駁的滑了下來,她吸了吸鼻子,繼續質問著:“你的母親,妻子,孩子……?”
韓宗騋沉默不語的對著她做了個叩首的動作,行雲流水,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眼中氤氳著的霧氣再也控製不住的流了出來,羅瑞狠狠地咬著下唇,壓抑著早已洶湧澎湃的情緒,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她捏著帕子偷偷的擦拭著眼角的淚水,不想任何人擔憂。
周圍的空氣壓抑的令人喘不過氣來,不知道過了多久,王薇眨了眨渾濁的眼睛,唏噓的歎了口氣,挺直的脊背被壓的彎了下去,她緩緩地站了起來,拄著拐杖轉身離開,走了到刺繡屏風邊上,頓了頓,微微扭著頭,目光緊緊地盯著仍舊維持著剛才姿勢的韓宗騋,嘴角扯出一抹複雜的笑意,開口道:“你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還需要父母教育的孩子,有些事情我管不了,也已經管不住你了,你自己……做決定吧!”
她的語氣平穩淡然,卻有著說不出的傷感悵然,悲傷地語氣重複的傳了過來,回聲在腦海中隆隆作響,刺得耳朵生疼。
韓宗騋渾身一震,聽著王薇離開的腳步聲,沒有成功說服之後的喜悅,心尖上冒起了無數的酸泡,隻覺得無比難過。
他緩緩地抬起頭來,一下子無力的跪坐在地上,像是丟了魂魄,目光呆滯的望向某處。
剛才一幀幀的畫麵反複的出現在腦海中,經過沉重叩擊的變得飄忽不定的心逐漸變得平靜下來,同他安靜的呆在廳內。
韓宗騋恍恍惚惚,感覺到肩上傳來灼灼的溫度,才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他緩緩地抬起頭來,眨了眨酸澀的眼睛,渙散的目光逐漸凝聚,聚精會神的盯著沐浴在陽光之下的羅瑞。她白皙如玉的指尖從繡著精致竹葉的衣袖中探了出來,伸到他的麵前,聲音溫柔悅耳:“起來吧……”
看著她如水的神色,韓宗騋抿了抿唇,不知道如何辯解,因為這種行為比羞辱他更加令人沉重,好像在用短刀刺著他的心髒。
在長期積聚的逃避的心態,像是毛毛細雨般狠狠地打在他的身上,雖說沒用多大的力道,卻已經裏裏外外的將自己浸泡,無所不在,他不可能做到視而不見。因為無法估量它到底是勢不可擋,還是微不足道。
韓宗騋緩緩地甩了甩頭,摒棄了雜念,韓宗騋緩緩地伸出手,牽住她細嫩的指尖,朝著她溫柔地笑著,如春風般暖人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