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老漢隻靠雙腿走路,走了兩三日,這一日總算到了京城。他一輩子從沒離開過西山口,這會兒眼見京城繁華,隻是物是人非,卻已不再是漢人的天下。他心中惆悵半天,看著天黑,心道怎麽先找一個地方住著才好。
他在一家飯館點了一碗麵充饑,借機問酒保花園子胡同錦繡瀾怎麽走。原來,他雖沒來過京城,但遠房的一個表妹一直在京城。這個表妹有個女兒就在錦繡瀾做事。老漢舉目無親,這會兒冷靜下來,心道告禦狀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兒,總要先找個落腳地,再慢慢商量計策。此刻,他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這外甥女了,所以才問酒保錦繡瀾怎麽走。
那酒保聽他問錦繡瀾,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見他全身襤褸,全無富家做派,免不得疑惑問道:“老哥和錦繡瀾有什麽親麽?”
袁老漢答道:“小哥說得不錯,老漢是來投親的。老漢一個外甥女就在錦繡瀾住著,做什麽差使老漢也不知情。”
酒保點頭說道:“我說呢,錦繡瀾的親戚可再沒有老哥這樣的。”
袁老漢問道:“怎麽?錦繡瀾可是很有錢的主麽?”
酒保豔羨答道:“全京師人沒人不知道錦繡瀾,他們家可是新晉貴族,當今皇上都寵著呢。錦繡瀾的小主子是皇上欽封的格格。”
袁老漢一聽,心下大喜。既然錦繡瀾這麽有臉麵,那攀交上錦繡瀾,求求外甥女。如能見一下小主子,求求皇上。或者能告成禦狀呢?這不是正犯困,恰有人遞過來一個枕頭的好事麽?於是。袁老漢忙結了飯錢,問錦繡瀾到底怎麽走?
既然是錦繡瀾的親戚,酒保也樂得奉承,對袁老漢說道:“出了店門,向西拐是大清門。到大清門後,向東走到盡頭就是花園子胡同了。到胡同口,自然就看到錦繡瀾了。”
袁老漢謝了酒保,循著酒保說的路線,不多時就到了錦繡瀾門口。他抬頭一望。大大的匾額上掛著“欽賜格格府”五個鎏金大字。門口左首一頭公獅子大張口,右首一頭母獅子閉著嘴。門楹兩側寫著:乾裏歲月藏若錦,坤道清明鋪晴繡。原來,這門楹上卻把若晴、錦繡都寫了進去,倒也大氣得很。
守門小廝見一個老頭兒隻在門外徘徊,近前問道:“那老哥,你要尋人麽?”
袁老漢心道,氣派這麽大,小廝卻沒有恁大架子。小主子治家果然有方。於是,老漢答道:“我問這裏可住著一畫屏姑娘?”
兩個小廝並不曾聽過這名字,若是後院的小廝或者還知道些,這屋裏的姑娘門外的人可不曾聽說過。兩個小廝都搖頭說不知。
袁老漢又說道:“麻煩那位小哥進去打聽打聽。老漢有急事找她。”
那小廝為難說道:“不是我們不管,隻是我們這裏的規矩是門外不管門裏,我們怎麽給你打聽呢?”
袁老漢急道:“老漢大老遠趕到這裏就為見她一麵。這會兒見不著,可讓老漢怎麽辦?”
那小廝想想說道:“老哥你也別急。你在這兒等一會兒。或者裏麵有爺出來你上前問問。若真是裏麵的姑娘,想必爺們是知道的。”
袁老漢又問道:“什麽爺呢?”
小廝正要回他。另一個小廝忙上前推他道:“快別說,二爺來了。”
這位二爺正是錦繡瀾的暗香。總管得貴領著暗香正邁步出府,旁邊一小廝牽著馬。小廝們見了兩人,忙垂首侍立請安二爺好。暗香微微點頭,卻不答話,依舊吩咐得貴說道:“前堂西側的圍牆有些地方塌了,今日找人修理一下。還有後院的金魚池子,該換水了,找人清理一下池子裏的淤泥。”
得貴一一記著,說道好。暗香交代完事情,小廝牽馬過來,暗香正要上馬而去。旁邊的袁老漢突然跑上前,隻跪在馬前。暗香吃了一驚,忙拉住馬頭高高抬起馬蹄,這才避免傷了袁老漢。暗香穩住馬,一躍從馬上下來,問袁老漢道:“這位老漢,你在這裏作甚?”
袁老漢忙磕頭問道:“老漢問小爺,這裏可有一個叫畫屏的姑娘?”
得貴聽問,忙上前攙扶起老漢,說道:“可是在格格房裏伺候的畫屏姑娘?”
袁老漢答道:“畫屏是老漢的外甥女,隻說她在錦繡瀾,並沒有說在誰的房裏做事。”
暗香說道:“這裏隻有那一個畫屏,再沒有第二個畫屏。這樣吧,你隨我來,我領你見她去。”
袁老漢忙連道稱謝。小廝牽過馬,暗香在前,領著袁老漢穿過前堂,中廳,最後是內室。他見紅翠邁步從書房出來,忙問她道:“紅翠姑娘,畫屏可在屋裏?”
紅翠瞥眼看見暗香身後的袁老漢,心內猜感情是畫屏家的窮親戚打秋風來了。但她和畫屏都是侍候格格的,平日關係也還不錯,這時沒必要得罪,於是說道:“畫屏在寢房整理床鋪呢,我給你叫她去。”
暗香忙謝紅翠。不一時,紅翠領著畫屏過來。袁老漢忙近前問道:“屏外甥女,還認識我不認識了?”
畫屏睜大眼睛,好生看了一番才說道:“袁老舅,你怎麽來了?”忙對暗香和紅翠介紹說道:“這是我的老舅,在家時認識的。”
暗香紅翠見他卻是畫屏的老舅,忙請安問好。袁老漢直道不敢當。介紹完後,畫屏領著袁老漢進入裏麵的小茶房,安排茶水招待上,這才問道:“老舅,你怎麽來了?”
不提則已,一提袁老漢老淚縱橫,彎膝又要給畫屏跪下。畫屏哪敢受他大禮?忙也跪下說道:“老舅有話好說,這算什麽?外甥女承受不起。”說罷,先攙扶起袁老漢,自己也慢慢站起。
袁老漢忙忙把怎麽受欺,怎麽來到京城,欲求人見一次皇上,為他做主的事兒詳細道來。聽完後,畫屏心道,這麽大的事情,她可也不敢做主,唯有求格格問問。於是,畫屏說道:“老舅莫慌,先在這裏好生住著,我問一下我家格格。她若同意,這事十有八九就成了;她若不答應,我勸老舅還是家去吧。”
此時病急亂投醫,袁老漢也不管能不能成,隻管讓畫屏快快問去。
畫屏從茶房出來,緩步踱進書房。紅翠正在研墨,格格坐在桌後,抬腕就要寫字。紅翠眼活,見畫屏進來,知她有事和格格商量,自己在這裏不方便,忙對畫屏說道:“畫屏,你躲哪兒偷懶去了?快來研墨,我趕著茅廁去一遭,都要憋出病來了。”
畫屏曉得紅翠心思,忙說好。紅翠快步走開竟似真的要憋不住的樣子。格格見墨汁已經研好,說道:“紅翠這丫頭什麽時候都毛手毛腳的。”說罷,提起狼毫筆,沾飽墨汁,寫了一個大大的“武”字。自從進了錦繡瀾,畫屏跟著格格,倒也識得若幹字,略通一些詞墨。此時見格格寫下“武”字,也不便打攪,卻看她如何往下寫。很快,格格又寫道“陵春”。畫屏心道,武陵春,莫非格格要寫詞麽?
果真接下來,格格快筆走龍蛇,頃刻間寫下:不盡高樓樓上嘍。海湧飛沙鷗。枉談古今成敗休,轉瞬成春秋。濁酒一杯且須飲,江湖任我遊。狂笑世間幾般事,全化作、流水舟。
畫屏雖然略通詞墨,但見此詞豪氣大方,也不免動了任俠情結,且先試探問道:“格格,可知道袁崇煥這個人麽?”畫屏心知,袁崇煥從崇禎年代開始,一直到乾隆年間,在京師人心中,那就是個十惡不赦的大罪人。京師人都說,他叛變明朝,引清兵進關,讓京師人陷入水深火熱之中。雖說如今已經是大清的天下,但袁崇煥這個舊人,在京師人心目中,依舊是個貳臣。
格格停筆問道:“我自然知道他,天下人不知,我卻知道,袁崇煥可是個難得的人才。不過你問這個做什麽?”
一聽這個,畫屏忙跪下磕頭,口中說道:“求格格做主!”
格格大吃一驚,忙問道:“你起來,有話直講!能做主我自然要做主的。”
畫屏這才起身,悲咽說道:“畫屏也說不明白,倒是有一老舅和袁家頗有交情。格格若要明白,將他喚來,一問就知。”
格格說道:“那也好,喚他進來說話。”
畫屏出去喚袁老漢進來。他見了格格,自然也是磕頭行禮。格格念他年長,吩咐坐下說話。袁老漢乍見格格,不過十五歲年紀,麵貌俊秀,姿態雍雅,也不知濟事不濟事,不過此時再沒其他法子,隻得婉婉說道:“老漢名叫袁成,世代是袁督師的家仆,從父親那代起,就開始在西山口袁牌坊守墓,至今已經七十五年了。”
格格點頭說道:“西山口,我知道。那時,崇禎帝命將袁督師淩遲處死,卻是在西菜市口。那時,劊子手割了督師三千五百四十三刀,京師人潮湧動,爭要買督師一口肉吃。每當若晴想起這些,心中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過和傷痛。”
聽格格說出這番在當時大逆不道的話,袁老漢立即雙膝跪地,又連磕了好幾個頭,感念說道:“多謝格格,多謝格格!我家督師冤枉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