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間牢房光線很暗,隻有一線光從上麵一扇小窗中透進來。牢房內有一張鋪著氈草的木板床,中間放著一張小桌,上麵擺了一碟花生豆、一碟醃蘿卜,除此之外,一個海碗還有一壇子老酒。一四十左右的漢子席地盤腿坐地上,自斟自飲喝酒。
牢門外,依舊擺了一張小桌,上麵放了一碟花生豆、一碟醃蘿卜,也有一壺老酒。一個獄卒坐在一方登上,隔著牢門和裏麵的犯人對飲。
犯人洋洋灑灑地喝了一大碗酒,拍著胸脯說道:“我李玉麟為人磊落,從不做欺天瞞地的事情。想當年,跟著八王爺,做了恁多英雄豪傑的事情,李玉麟我從來就沒後悔過。到現在,已經二十年過去了。玉麟我當年血氣方剛,而今卻已進入不惑之年。”
獄卒夾了一塊醃蘿卜說:“我說李爺,說起我趙三,做的這番行當,不過是為了糊口飯吃,李爺的為人,我還是很敬佩的。”
李玉麟拈著頸前稀稀鬆鬆的辮子又說:“誰說不是呢。玉麟我生是八王爺的人,死是八王爺的鬼,卻不像許長佑虛偽賣巧之輩。說來當年,八王爺正春風得意,誰不蔭伏咱的八王府?可是風聲一變,四王爺當了皇上,這群宵小之徒立即轉移風向,落井下石,可對得起當年八王爺對我們的恩情?這種人玉麟我實在看不起。這麽多年,別說讓我賣友求榮,就是拚了這條老命也得為八王爺平反。”說完,少不得又多喝了好幾碗酒。
獄卒趙三連連說對,不過順天府‘人字號’牢獄也不是輕yì能出去的。趙三倒有心解救李玉麟出去,可外麵層層關卡,沒有主事許長佑的放行令牌,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說到此事,李玉麟又發出豪言壯語:“老兄,別費勁了,玉麟我雖然很想出這牢獄,可也不能拿老兄的性命開玩笑。”
趙三卻說:“李爺,這話嚴zhòng了,趙三不過是丟個飯碗的事,又怎麽能和李爺相比呢?趙三沒讀過書,不知道恁多大道理,但趙三明白,李爺用二十年的牢獄之災證明了一件事:朋友就得交李爺這樣的朋友,可為朋友生,可為朋友死,正大光明的一條硬漢子。趙三我正平最敬重李爺這種人,所以,我敬李爺一碗酒。”
李玉麟被一名小獄卒說得心花怒放,想不到在這牢獄之中,也有可謂知音之人。他仰頭大笑,舉碗朗聲說道:“想來玉麟還是在牢房中自在,身上既沒有官袍加身,頭上也不用戴那紅頂綠頂帽子,堂中更沒有什麽公仇民怨,自自在在一個人,來來來,我們爽快地喝三碗酒。”
趙三雖然不明白官袍加身是什麽意思,也不明白紅頂帽子說的是誰,不過聽他這詞甚是利落得緊,心想,讀書人就是讀書人,喝個酒都有這麽多說辭。
兩人隔著牢門碰了一下海碗,然後咕嘟咕嘟地都灌進肚中。趙三喝了一碗酒,用手擦了一下嘴,大叫一聲好酒。李玉麟幹脆把海碗摔到桌上,直叫痛快。兩人喝得豪興大發,卻聽見外麵一聲暴喝:“李兄,你被關二十多年,性情卻還是這麽爽快,長佑我實在佩服得緊。”
一聽這聲音,趙三急忙站起來,退立在一側,迎接上司許長佑的到訪。隻見許長佑晃著慢悠悠八字步,春風滿麵地走進牢房來。不見則以,一見許長佑,李玉麟一腳踢翻桌子,站起來怒罵:“你這賣主求榮的看門狗,想當年,如果不是八王爺仗言救你,你早因為殺死朱鄉紳被斬立決了。可你倒好,怎麽報答八王爺的?誣告八王爺‘謀天之罪’的折子上,你第一個簽名。借此你爬上了今天的位置,李玉麟我不願意背這千古罵名,你就把我關押在此二十年。你賣友求榮賣得好能耐!”
被那些年的同門好友罵得狗血噴頭,許長佑依舊捧著那張彌勒佛臉笑嘻嘻的:“過了二十年,李兄依舊是肝火旺盛,要我說,應該找牢裏的獄醫給李兄把把脈,喝點疏肝的藥才成。”
“你奶奶才要把脈呢,李玉麟我不需要。我隻盼著有一天,有人替八王爺報仇,把你這賣主求榮的狗賊殺死才好。如果能手刃你這狗賊,李玉麟我死亦何憾!”
一而再、再而三被李玉麟喝罵,許長佑再好的耐性都被消磨殆盡。瞬間,他就換了一副麵容,呲著牙,瞪著眼,麵色紫漲。他從腰間也不知道摸出一件什麽物事來,隻見寒光一閃,李玉麟噗通一聲倒在地上。很快,鮮紅的血從李玉麟的袍子上滲出來。
許長佑怒叫道:“你以為你還是當年的李玉麟,在八王府說一不二的王府管事?你現在隻是我手下的一條狗,我要你三更死,你就不會四更咽氣。我留著你,就是要折磨你,看你還如何囂張,我就是賣主求榮了,看你能把我怎樣?”
李玉麟仰天大笑,右手顫抖地指著許長佑說:“好一個宵小小人!我就是要留著這條命,看你落個什麽下場。那時,我一定如你的願,挖出你的心去喂狗。我隻擔心你的心是黑的,連狗都不吃呢。”
許長佑怒極,遷怒趙三,對著他就抽了兩耳光:“早晚卸了你的嘴,看你還喝酒不?給我打開牢門,把這謀逆的犯人暴打三百大板,隻打到他暈死過去才行。板子既不能輕了,還不能把人給我打死,我要讓他看看,我這狗賊是如何攀龍附鳳、直步青雲的。”
趙三低頭答一聲是,私底下卻隻把眼睛瞥著李玉麟。那意思是說,李爺啊,您就少說兩句吧,好在是趙三我動手,換成別人,三百板子,還有李爺您的命可活嗎?
可李玉麟是個直耿性子,壓根沒理會趙三的眼色,依舊不依不饒地罵人不休。許長佑正要行刑,劉小子急急忙忙走進牢房,悶頭悶腦地對許長佑說:“許爺,您趕緊回堂上吧,夫人來了,說什麽要看看許爺您是上窯子呢,還是正正經經在堂上做事呢?”
許長佑臉上一紅,神情緊張地自言自語道:“哇呀,河東獅來了,這可怎麽辦好?”
李玉麟自然曉得河東獅的事情,他看著許長佑一臉窘裝,再次哈哈大笑:“弟妹依舊凶悍非常,兄弟你要好好照顧一下自己的屁股了。在牢房要打兄長的板子,回家可要受弟妹的板子,好,好,好,這才叫罪有應得呢。”
這時,許長佑可顧不上打他,縮頭縮腦地往牢門外窺探一番,又問劉小子夫人在哪裏?是否守著正門,如果守著正門,他就隻好從牢房後門鑽出去了。其實這會子出去也未必不可以,畢竟許長佑正正經經地在堂上做事,又沒有逛窯子去?可是,許長佑擔心,妻子宋氏不是奔著窯子來的,萬一要是為了那件事,這可怎麽辦好?還沒喝到鼠湯就先惹了一身腥了,不行不行,三十六計,走為上策,還是兩腳抹油,趕緊溜得妙。
於是,許長佑讓劉小子把守牢獄前門,摸索著找到後門鑰匙,連鑽帶爬溜出去了。
話說許長佑的夫人姓宋,娘家單字一個萍。原本也是京城一富戶之女,家中頗有錢財。隻是宋萍長得有些讓人難過,胖大的身子足有二百斤重,黑臉**子,更兼性格豪爽,時不時喜歡暴力持家,羸弱的許長佑可就吃不消了。
這宋萍在牢房大堂左也不見老爺,右也不見老爺,可是急壞了,罵罵咧咧地在大堂上捶胸頓足:“奶奶個熊,作死的臭男人,生生就是要我守活寡!半月也不見回家門,別說兒子了,就是生閨女也得有種子才行,難不成我一個女人**的要自己生孩子不成?”
四下裏都是大堂的執事人員,一向對主事尊夫人的查堂事件多有見聞,見多了這樣的胡鬧原本也見怪不怪,可像今天這樣的私房話,今天他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些漢子小生一個個生龍活虎的,聽著直想笑,可又不敢笑,隻能強忍住憋得麵紅耳赤。
見鬧得不像話,宋萍從娘家帶過來的陪嫁丫鬟香玉,拽拽宋萍的胳膊悄聲說道:“小姐,既然姑爺不在,我們還是先回家再說,別讓人看了不尊重。”
宋萍甩開香玉的手,罵道:“尊重個屁!要尊重就不辦那不尊重的事了!前天大師就告sù我說,背後有妖狐狸搗鬼,說什麽我也要把這妖狐狸給找出來。走,香玉,我們去東大街找大師去,看這妖狐狸到底是何方妖怪?敢在我河東獅麵前賣弄風騷,看我不打斷她的妖腿!”
許長佑匆匆忙忙從牢房後門鑽出來,急匆匆向後又門丁香苑走去。他剛剛在這裏租賃了一所院子,又請了兩個小丫鬟,就等著洛青鬆給他送飛霞過門。飛霞飛霞,他等老久了,正所謂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夜色闌珊,卻是洞房花燭之時。後又門胡同內,一乘小轎裏抬著一嬌嬌滴滴的女子,顫顫悠悠進了丁香苑的門。這一夜,對於久旱的許長佑來說,恰是一汪甘霖兜頭澆下來,酣暢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