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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還是來了,宋玉芳深深提起一口氣,挺直腰板解釋道:“薑師傅,我的所學所見告訴我,中國的大片土地在農村而不是城市,中國的大批國民也在農村而不是城市。我們的經濟藍圖,一旦離開了農村,那就是脫離了實際。所謂獨木不成林,譬如我們的生存依賴米飯,若沒有莊稼人插秧、耕種、收獲,我們連生存都成問題。”
“誰要聽你這些大道理?!”薑師傅把那疊花了好幾晚手寫而成的報告一揚,紙片四散著落下,“我同你說過,你還太年輕,不知道農村的水有多深。”
宋玉芳慢慢地蹲下身子,一麵拾著報告,一麵低聲答道:“如果每個人都是事情難辦就放棄,我們的民族早也都滅亡了。”她的一隻腳挪了一步,不小心把其中的一頁蹭髒了。這個小到本可忽略不計的失誤,無端擊碎了她的心防,淚珠子一串一串地,把一個個方塊字染成了小墨點。
薑師傅氣得胡子倒豎,拍著桌子撂下一句:“好好好,你是英雄,我們都是狗熊。你也別跟我這兒橫,你的報告非常好,一旦交上去,人家要讓你常駐農村開疆拓土的時候,你別來跟我哭!”接著,便拂袖而去。
隨著那扇房門“砰”地一聲關上,裏麵又傳來了麻雀牌的聲音。
還有個人故意扯著嗓子冷嘲熱諷起來:“這話您可說得不對。人家是最美的銀行小姐,是我們北京分行的臉麵呀。若是長期把她調開,活廣告不就缺了一角嘛,人家自然是有恃無恐的了。”
“真要把事情交給我也沒有問題的。”宋玉芳跌著步子站起來,一臉凜然地站在那扇緊閉的房門前,嚐試著讓裏麵的人知道,“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使命,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路,明知道未來的經濟總要深入農村的,為什麽要逃避呢?我才十八,我的人生、我的事業才剛開一個頭,如果我在最好的年紀選擇固守,去跟源源不斷加入進來的新同事爭奪最初的那塊蛋糕,那麽最後我很有可能一無所有。”
嘲諷聲被壓了下去,隻有麻雀牌互相碰撞的聲音,打牌的動靜若離了鼎沸的人聲,聽起來就變得極端詭異。
那扇門始終關著,裏麵的人已沉默回應著一切。
宋玉芳抬起袖子擦了一把淚,冷笑著想到,這座銀行,乃至於這個千百年來隻屬於男人的世界,其實從不打算真正地接納她。她也不過是個工具,一個打開女人的首飾盒,讓金銀鐲子活動起來的工具。
還有什麽,比看透了這一點,更叫人心疼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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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已是歲末,總算是盼來了一年之中最愜意、最喜慶的日子。
然而辛勞慣了的人,一旦閑下來,反會坐立不安的。更何況是宋玉芳這樣過度透支精力的人,歇下來的頭一天就染了風寒。
可是,在中國的文化裏,再沒有什麽比過年更重大的事情了。除夕那天,照樣得打起精神來去大木倉給長輩們磕頭。到了席間,飯照吃,酒照喝,為了博老人家高興,還得裝出大快朵頤的模樣來。
這對嗓子疼得直冒煙的宋玉芳而言,實在痛苦難耐。
趁著席間眾人都有微醺之態,她悄悄退至裏邊的小屋子,要了一杯清茶,一碟蜜餞,打算醒醒酒。
蜜餞是酸口的,宋玉芳正覺得嘴裏沒味,就多吃了幾顆。
坐了一會兒,前頭的宴席就撤了,女眷們也過來這邊打小牌守歲。
包氏經過宋玉芳跟前,見她戰戰兢兢地起身,先是滿意地淡淡一笑。繼而將目光投向她手邊的蜜餞碟子,不知為何就把臉給板了起來,指著她的鼻子,便是一通說教:“女孩子呀,就得管住嘴,現如今多少良家姑娘都是讓饞嘴給害的。那起輕賤人家養出來的女兒,為一屜包子、一隻燒雞,再有甚者不過為一顆糖,就被拆白黨引到窯子裏去了。偷吃這種不體麵的事兒,最要不得了。爪子輕,心思多,女孩兒家越是不安分,下場就越慘!”
宋玉芳的兩位堂姐妹就挨著頭耳語起來:“祖母這是什麽意思呀?”
“就是說人不能太貪吃,貪吃的人早晚有肯下身份的一天。”
這話無意間傳到宋玉芳的耳朵裏來,讓她倍感屈辱。她自問這一整天,已經服從得夠好了。縱是身上百般不適,也沒有半分表露。席上佳肴雖多,卻沒幾樣是清淡的,對她這樣生著病的人來說,吃比不吃還難受。到頭來,卻被扣上這樣一重罪名,話裏話外盡是愚昧的侮辱。
她強忍著身體和心靈的雙重痛苦,將拳頭死死攥著,咬緊了嘴唇,拚了命不讓眼淚掉出來。
三太太見大家都站了起來,不是被嚇住了,就是預備看熱鬧的情形。趕緊上來打圓場:“老太太說話自然是有大道理的,可也犯不著在這種日子裏,說這樣瘮人的道理。”
趁著三太太攔在中間的時候,宋玉芳躲起臉來,偷揩了一把淚。這一擦哪還了得,像觸碰了什麽機關似的,愈發地控製不住情緒,差點就哭出聲音來了。她覺得自己已然是顏麵掃地,哭或不哭都不足以挽回尊嚴,索性就跑出屋子去了。
宋太太上前兩步,本欲追出去,卻想到今天不是普通的日子,撕破了臉並不是什麽好兆頭。若為這個年沒過好,將來的三百六十日總是不順心,倒更加不妙了。況且她追出去又能怎樣,宋津方玩鬧的笑聲就在耳邊,留他一個小娃下來,也不定被怎樣擠兌。讓宋玉芳一個人找個角落靜一靜,也未必就是壞事。
這時,大太太麵帶不滿地走過來耳語道:“二弟妹啊,也不是我這個做大嫂的不肯給你麵子。小玉畢竟是晚輩,吃點虧又怎麽了,今兒是普通的日子嗎?連一句話都忍不了,大過年的就使起小性兒來了,多難看呐!”
大太太顧著體麵不肯把聲音放出來,宋太太卻咽不下這口氣,冷哼著回擊道:“我們小戶人家,可不就是小性兒嘛!比不得大嫂您,連‘輕賤人家’這種話都咽得下去,真正是個女宰相了。就連您教出來的女兒都不一般呐,爪子都是千斤重的,心思少的呀,就跟三歲小孩兒似的。”
這話顯然是不滿於方才嘀嘀咕咕看笑話的兩個侄女。
不等大太太生氣反駁,包氏的臉早已被話噎得兩片肉直抖了:“你!簡直是……難怪了這樣沒規沒矩,你這上梁就不正!”
宋太太冷笑一聲,心道自己原不想直接向包氏開火的,這可是她自己非要咳出聲來,休要怪宋太太說話不給麵子。因就歪著嘴一笑,將手插在腰上,回敬道:“功勞自然都在老太太咯,都是您的孫女兒,她們什麽樣兒,您就什麽樣兒!”
眼看事態越來越糟了,三太太急得幾乎要落淚,趕緊站出來,用哀求的口吻向各人討饒道:“放爆竹吧。別瞅著孩子們這會兒玩得瘋,再晚呀又該睡著了。”
這意思再明白不過了,看在孩子麵上,今夜無論如何也要和和氣氣地守歲。
眾人這才各找一個角落悶坐著,桌上才擺開的牌,也沒人再敢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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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在這個城市最高級的飯店裏,卻是另一番燈紅酒綠、觥籌交錯的光景。
原來,北京有一班zheng府從南方請來的能人賢達,說是舍家棄業地為國操勞。到了闔家團圓的日子,卻因公務繁忙,大多不能回南去。因此,zheng府就籌備了一個新年酒會,算是答謝這一年各界精英的辛勞付出。
台上的高官還在發言,穿著一身西洋亮片舞衣的佟慧怡,卻匆匆忙忙跑下了樓梯。
“你等會兒!”佟寅生上氣不接下氣地追上來攔住她,緊鎖著眉頭,不耐煩地問道,“又要上哪兒去?”
“你管得著嗎?”佟慧怡打開他的手,徑直向大門奔去。
佟寅生一路跟著,也不管有沒有人聽見,說的話很讓人下不了台:“今兒是出息,家裏老老少少都在,讓你待著你不肯,非要跟我來參加宴會。這倒好,轉了三圈隻見孫阜堂不見何舜清,你又預備回去了?”
佟慧怡瞪著眼跺著腳,讓他小心說話,又翻著白眼道:“不行嗎?讓司機開兩趟得了,什麽了不起的事。”
“非要我挑明嗎?”這次,佟寅生顧及了一下飯店的西崽,使個眼色讓他們走開,才壓低了聲音說道,“你哪是要回家,怕是要去何舜清的住處吧!到時候你顧得上我,還想的起來讓司機接我回去?”
被戳破了心事的佟慧怡扭著肩膀,氣得滿臉通紅:“真沒見過你這麽小肚雞腸的人,便是我忘了,你給家裏打個電話又能累著你嗎?”話音剛落,就急急忙忙地溜了。
留下佟寅生,還得回去跟人家解釋,怎麽他那個光芒四射的妹妹才露個臉就走了。要在平常,身體不適這個理由真是張嘴就來。奈何今天不是一般的日子,佟寅生雖然不是個老迷信,卻也不想說這樣的晦氣話。隻得一味地笑著裝傻,或是顧左右而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