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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芳冷眼望著他們,有時淚水會一下斷了線一般地落,視線裏的人都是扭曲的,正如他們在做的這件事。他們喋喋不休地問宋玉芳,究竟要怎樣才答應,然後又絕不聽她的回答,隻管說著自己的理,繼續問還想怎樣。
宋玉芳忽然抱著悲觀在想,或者永遠都不可能有說服他們的一天了。
這難道就是女人的命嗎?要不就不讀書,不知道自己在被踐踏,被人賣了還要很敬業地替人數錢。要不就讀書,知道自己在被踐踏,她所有的自由卻隻有拒絕替人數錢這一條。
辛辛苦苦十幾年,到頭來不過是揣著新思想來走老路。
不,總還有一條死路可走的。靈魂是永恒的,隻要靈魂自由,肉身不要也罷。
當她灰心地想完一切之後,心裏反而鬆快了。一抹眼淚,冷笑著說道:“去告訴鄂老太太,我宋玉芳說得出做得到,我不想嫁的人,我隻會送他一具屍體。”
“你……”包氏捂著心口,連連往後跌了好幾步。
大太太、三太太都齊聲質問:“小玉!你怎麽能這樣?你的良心呢?”
宋玉芳沒有力氣回答了,隻是隱約聽見一個老媽子在說:“要是這樣鬧,還不如眼不見為淨的好。”再然後,她就被拖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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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裏的宋太太並不知道大木倉那邊出了什麽事,聽見屋外高跟鞋咯噔咯噔的響聲,就掀起一角棉簾子,笑盈盈地探出頭來道:“今兒這麽早呀。”
宋玉芳哼著氣答應了一聲,她瞧母親的樣子似乎有什麽高興的事,還衝她招著手。可是這時候,誰還有心思去打聽那些,故意視而不見地直奔自己的屋子去了。
宋太太雖然覺得稍有些掃興,但也沒有徹底冷下臉來,而是耐著性子一路跟上去:“我今兒可撿著一大便宜,早上路過珠市口的時候,忽然竄出個人一下撲過來抱著我的腿讓我賞口飯,我說哎呦……”
瞧這架勢大概要引一篇長論了,宋玉芳沒耐心聽,一麵換衣裳一麵冷言道:“長話短說。”
滿肚子的話剛到嘴邊就吃了個癟,宋太太被噎得掀了幾下嘴皮子,才接著道:“反正就是碰上個討飯婆子,我聽她說話還算利索,就著一口井讓她洗了一把臉,看去頂多也就五十。我就問她了,聽口音離北京也不遠,看樣子好像落難還不多久呢,怎麽不投個親靠個友的。她一說話眼淚就跟斷了線似的,嘖嘖,真是造孽呦。她家裏窮得沒飯吃,兒子就把她扔了出來,你說這種龜兒子……”
宋玉芳換上了家常的寶藍色小襖和襖褲,沒好氣地翻著白眼,再一次打斷了母親的話:“直說結果得了。”
無緣無故被女兒搶白了兩次,宋太太心裏自然也不樂意,咬了兩下唇角,平複了情緒,才道:“她說她啥活都能幹的,要求也不高,隻要一件棉襖,舊一點也沒事兒,還想每天有頓吃的,哪怕是一碗沒米的熱湯也認了。我跟她說了,咱們家四口人,兩個人生利,雖然不說大富大貴吧,可讓她每天吃窩窩頭總還……”
這一說起來,又是沒完沒了的架勢。
宋玉芳已然聽明白了,想是宋太太又在撿芝麻丟西瓜了,因就吐著一口濁氣,背對著躺在床上,懶懶道:“你可想清楚了,領個人回來是要管人家到底的,不比尋個做活的,將來還可好來好散的……得了,我也懶得說,你看著辦吧。”
這時候,由外頭傳進來一陣拖遝的躋鞋聲。接上,有個黑黝黝的中年婦女進屋向著宋太太笑問:“是咱們家的大小姐回來了吧?”
宋太太點點頭,叫宋玉芳趕緊起來見見。
那個婦人更加地笑起來,腿一彎,人就要跪下去。
宋玉芳才扭過半邊臉,見她要拜,哪裏還看得下去,趕緊跳下床來,伸著胳膊一架,道:“噯噯噯,咱家不興這套,你起來。”說完,不知該如何稱呼,隻得看著她母親。
宋太太已經久不享受這種使喚人的生活了,因此抿著嘴咯咯地笑了幾聲,才對宋玉芳道:“叫她王嬸吧。”
宋玉芳真有些累了,不想應付這些事,一直衝著宋太太使眼色。宋太太壓根也沒察覺,倒是王嬸知趣地先走了。
不一會兒,宋太太也出來了。
王嬸在院子裏擇菜,便向她道:“太太,咱們家的大小姐真是俊呐。”
“那可不。”宋太太得意地挑挑眉。
王嬸又開始問,家裏人都喜歡吃什麽,好鹹的還是淡的。
談著談著,書房裏忽然“啪嗒”一聲響。這還不打緊,或者隻是書架上的書落地了,可奇怪的是還有腳步聲。
王嬸可是記得這位新東家太太說了,書房隻有老爺會用,小姐偶爾去翻翻書,小少爺是不許進的。這就有些瘮人了。
宋太太也怕了起來,她心想著,幸而還是大白天呢,家裏又有好幾個人在。因就大著膽子走過去,顫著手搭了那扇門一推。
迎麵所見,自然是宋子銘活生生地坐在裏頭。
她大鬆一口氣,向院子裏擺擺手表示沒事,又後怕拍著胸脯直跳腳:“呦,今兒到底什麽日子呀,你怎麽也回來了。”說到這裏又覺得來得剛剛好,就把王嬸叫過來引見,“這是咱家老爺。”
宋子銘這會兒心裏正亂,記掛著女兒眼角的傷口不知道要不要緊,又放不下麵子去道歉,這才想在書房裏靜靜的。
偏是宋太太得意於自己的小算盤,看見誰都想拉著細說:“我今兒……”她才起個頭,想起當著人家的麵可不能胡說,因就先叫王嬸去忙,然後才關上門,一臉竊喜地湊在宋子銘臉跟前,捂著嘴先笑一聲,這才道,“我撿一大便宜,我……”
“我累了,你也去忙吧。”宋子銘一臉的不耐煩,起身推著她往門外一送,便將門關上了。
“這一個個都什麽毛病啊?”宋太太感到麵上無光,家裏的人沒一個把她放在眼裏的,跺著腳又喊了一聲,“王嬸。”
“噯,太太您吩咐。”王嬸好容易才有了個落腳的地方,做事格外麻利。聽見東家喊她,人還沒站直,就一路拿手擦著衣襟過來了。
宋太太也不過無心地一喊,因為王嬸是唯一一個不敢不聽她說話的人。可人家過來了,也不能說沒事,就硬是說了一件事道,“晚上多炒兩個雞蛋。”
對於宋太太來說,宋子銘的出現實在太反常了,她顧不上跟女兒置氣,立刻轉身喚道:“小玉,小玉?”
宋玉芳自然是不答的,她翻了個身,拿腳勾了一下被角,整個人縮了進去。
隻聽見宋太太一路說了進來:“你說怪不怪,你爸回來了。你呀別懶了,趕緊起來問個好去,省得又讓他挑理兒。”
不說則已,一聽到父親,宋玉芳好容易忍下去的眼淚一下就決堤了。她抬手摸了一下眼角。血跡已經收幹了,刺痛還在。便是肉體上的傷口不疼了,心裏也會一直被撕扯著。
宋太太是一番好意,為女兒也為自己,不想這個家裏的人整天就是互相地不滿這個不樂意那個。上來就把被子給掀了,拍了宋玉芳的大腿一下,趴在床沿上,剛想說什麽,就大叫起來了:“這是怎麽了,哭了?哎呀,眼角上怎麽了,這都破了皮了。你倒是起來給我看看呀,別光顧著哭呀。多大個人了,還這麽孩子氣。”
宋玉芳死死咬著唇,怎麽也難開這個口。
宋太太又心疼又著急,最後實在急得沒法子,竟一掌一掌地打在宋玉芳身上,要她說出實情來。
雖然落下去的力道不重,但是剛吃了父親的虧,哪裏還忍得下母親的打,宋玉芳隻好抽抽搭搭把宋子銘怎樣去銀行找她,又怎樣一路地騙著去了大木倉,最後又在那邊發生了什麽,一五一十都說了。
“這是賊心不死啊!”宋太太拍了一下桌,聽起來很生氣,可看上去卻未必是那麽一回事,她不由沉吟著問道,“不過……真是你三嬸說的,那家人家就是你那位富得流油的主顧鄂老太太?”
宋玉芳抽泣著隻答了一個“是”字,眼前便又是一片模糊了。
宋太太站起來走了兩圈,眼裏現出了複雜的神情:“這就難辦了,我原以為那頭跟你說的親事,跟當初撮合我跟你爸似的,隻是沾親帶故的窮親戚,抹不開的麵兒罷了。可要是個榮國府那樣人家,倒該細掂量掂量了。”
“媽!”這下,輪到宋玉芳拍案而起了。
她原本隻受了宋子銘的氣,現在又要來受宋太太的氣,加上兒女婚姻父母做主這在中國是很難根除的一種觀念。不管他們各自出於什麽立場,最終都是要走向犧牲宋玉芳婚姻的路。
憤怒將她牢牢地束縛住,恐懼則一點一點地在吞噬她的意誌。
所謂獨木不成林,她很怕自己一個人是完全無法抵抗住族權和父權的。而她又實在沒到對人世毫無留戀的那一步,她不想走死路,可活又活不出滋味來。
“我就知道你……你,你根本就……你也不懂我說的什麽自由不自由,你的理解、你的進步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