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課,宋玉芳急著找傅詠兮言好。卻不想傅詠兮先捧著一小盒巧克力,像個沒事人似地拉了她就往小樹叢裏躲。
昨夜,回到家裏的傅詠兮失眠了。她反複想著自己的話,覺得有些過頭了。傅家那些下人,對著從鄉下來的本家,都會因為嫌人家窮酸而頤指氣使的。宋玉芳究竟不是親人,受的氣隻會多不會少。她聽了那些話,又怎麽會無動於衷呢?
於是,傅詠兮半夜起來,從櫃子裏偷出一盒德國的巧克力,悄悄地裝在了書包裏。
宋玉芳知道她就是這性子,脾氣來得快去得更快,臉上便是一笑。也從口袋裏掏出了一件小禮物,遞過去道:“你不是嫌家裏老媽子繡的手帕,太過俗氣嘛。其實,我的手工也不大好,你看看這個怎麽樣。要是能湊合,你就收下吧。”
這話也是謙辭,宋玉芳剛跟著父母出來的時候,因為宋子銘惦記著要買房,宋太太沒少做這些活計來換錢。時間一長,自然宋玉芳也學會了,而且還學得很好。
傅詠兮是知道這個事的,還沒接過帕子,就已經現出期待的笑容來了。展開一看,帕子的一角繡著淡淡的幾片竹葉,清雅極了。趕緊連聲讚道:“好啊,當然好了,比我用的強多了!”她把帕子舉高了揚著,忽然想到了什麽,又有些臉紅起來,“我這幾塊巧克力,是順手就有的。倒是你這片心意,怕是熬了夜的。”
宋玉芳笑著一擺手,道:“別想得那麽難,做慣了也是捎帶手的事兒。”然後,伸手往盒子裏拿了一塊巧克力含著,甜甜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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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下了學,就是跟何舜清約定的時間了。
常叔沒有把車直接停在貝滿女中門口,而是按照宋玉芳的意思等在大鵓鴿胡同外頭。
二人總算認識,一路過去,常叔沒少說話。
當宋玉芳知道何舜清已經好幾天沒回過家了,吃住都在辦公室裏,心裏就有些不好受,更想替他出上一份力。
到了辦公室內,宋玉芳看見何舜清穿得齊齊整整,手裏還提著包,儼然一副要出門的樣子。便肅起臉來,忙問道:“何秘書,我沒遲到吧?”
“當然沒有。”何舜清笑著請她到辦公桌那邊去,一麵向她解釋工作內容,“我現在要去一趟天津衛,爭取天亮以前回來。既然都托了你到這兒來了,我也不瞞你。別看這裏上上下下許多的人,能真心為我做事的,我又放心的,恐怕一個也沒有,否則我也不能一而再地給你添這大的麻煩。”
宋玉芳笑著搖頭:“您不是會付我酬勞的嘛,這不算麻煩,是給了我鍛煉的機會才對。”
何舜清先是給了她一個感激的眼神,然後從左邊第一個抽屜裏,拿出一張寫滿字的紙遞過去,道:“這個是我列的一些說辭,也許你會用得到。銀行是五點下班,但總處的人除非外頭有事,通常是不會按時下班的。報紙也登了,這段時間我們銀行亂糟糟的,什麽牛鬼蛇神都有可能出現。你要做的就是阻止這些人動不動就找上署副總裁,銀行裏都尊他一聲‘孫老’。我現在,先帶你過去見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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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孫阜堂的辦公室,時間已過五點。何舜清是以下了班的狀態說話的:“娘舅,我這就要出發了。這位是我臨時找來的幫手,有她替您把著門,我也放心些。”
宋玉芳為這個稱呼,詫異了一下。
原來常叔嘴裏念叨的老爺和外少爺,是這麽一回事啊。
然後,她又迅速調整好表情,微笑著一彎腰:“孫老您好,我叫宋玉芳,一個月後就要從貝滿女中畢業了。”
當她直起身來時,看見眼前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跟何舜清一樣地喜歡掛著笑。花白的頭發,花白的胡子,除此而外其實並未有過多的老態。鼻梁上一副金絲邊眼鏡,上衣口袋裏垂下一條鍍金的鏈子,裏頭大概藏著一塊懷表。
孫阜堂笑嗬嗬地點頭打趣:“還是個學生娃,這倒很好。如今的世道,要說誰身上還有一點兒正氣,還真就是你們學生了。”
何舜清見他們還算投緣,接著補充道:“或許等下個月的成績出來,她還會是我們銀行第一批女職員。”
“什麽?”孫阜堂抬高了嗓門,皺起了眉頭,臉色旋即變得凝重起來,指節敲著桌子,頗為責怪,“若是如此,你這事辦得糊塗了。這樣燙手的位子你叫這孩子坐著,將來果然成了我們的員工,她會因為今晚做了一回臨時工,而有麻煩的。”
“可是……”何舜清有些為難地搔了搔頭。眼下的北京城亂糟糟的,要是拉個全然不認識的,他還真是不放心。
宋玉芳咬著唇,看看孫阜堂,又望望何舜清,有些不知該如何自處。
孫阜堂低頭想了想,接上對何舜清道:“你就放心去吧。”隨即轉過身,和顏悅色的臉上含著一絲歉意,“孩子,你也別留這兒了。我替這小子向你賠不是,耽誤你工夫了。我自己的事情,還是自己應付吧。”
宋玉芳能感覺到,這二位就像常叔說的,都是很好的人。她明白孫阜堂是好心,但這幾日的因緣際會讓她明白了,這座大樓裏,有許多人牽動著經濟命脈,卻又身不由己。她想站出來幫一把,哪怕隻是一件極小的事情。
運氣好的話,今天付出的一切,是為了保住自己將來的飯碗。即便沒能考上,站“理”字上,幫銀行裏的進步派反對獨裁,這點覺悟作為學生的她,怎麽會沒有呢?
“雖然不知道您二位的難處在哪裏,但我是自願留下來的。孫老,有件事兒您恐怕還不知道吧。如果沒有何秘書的幫忙,我連考試都考不成,也就談不到什麽將來會有麻煩的話。況且……”宋玉芳赧然地一低頭,自嘲地比劃著自己通身上下的打扮,“實不相瞞,您看我這樣的人,被當做麻煩的時候多了,也不差這一回。倒是何秘書同我說,這差事不會讓我白幹的,我聽了還挺高興的呢。孫老,您給我個機會,就當是幫幫窮學生吧。”
說話時,宋玉芳的眼睛亮亮的,顯得很真誠。
望著一臉坦然地表露著自己窘迫的境況,又努力地爭取著工作機會的宋玉芳,何舜清暗暗露出了笑意。他並不是個時常有機會跟女孩打交道的人,尤其是這一年多來,要說隻見過小桂香那一路的女子,絕對不是什麽瞎話。
這讓何舜清想到,在歐洲念書時,所見的女學生都是這樣的。她們善良陽光,又舉止大方。與那些坐井觀天的舊式女子相比,實在彌足珍貴。
何舜清點了點頭,努力地解釋著:“娘舅,我是這麽考慮。人是分行招的,將來她的同事、上司,都是分行的人。今天夜裏,要不就沒事,要有事也是總處或者財政部、國務院的人來。說句不好聽的大實話,這些人就算是得罪了,他們心裏能記住這姑娘嗎?”
宋玉芳並沒有為這句實話而感到不高興,反而笑得更加粲然:“是啊孫老,您就讓我留下來吧,我也很想長長見識的。”
纏不過兩個年輕人的一搭一唱,孫阜堂隻好勉強應下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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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外邊的秘書室,何舜清又交代了幾句:“按平常來說,再過一會子,收發室那邊會有一些諸如緊急電報、信函之類的送來。專管這事的那一位,是個愛說話的,看到你在這裏一定會問東問西的。你隻需要照常說話,遇到不方便的、不好答的話,笑笑即可。這一陣子銀行實在太忙,再喜歡打聽小道的人,也沒空幹耗著,逼著你非要說些什麽。隻要你撐到八點,大抵就不會再有什麽十分緊要的情況了,那時候常叔會送你回去的。”
宋玉芳很認真地拿筆,一一記了下來。眼見著寫下的注意事項越來越長,她不由地犯疑了:“為什麽一定是八點鍾呢,不是說最近局勢特殊嗎,難道就不會有突發情況?”
何舜清笑著解釋:“你別看事多,實際上隻是因為你新上手,所以不熟練罷了。再難的賬,我們都要求員工八點以前必須全部盤完。這是其一,至於其二嘛……”他搖著頭,很是無奈地苦笑了一聲,把話換了一個委婉的說法,“八點正是這些人去‘第二衙門’點卯的時候。早點卯他們或許會遲,晚點卯可從來都不遲的。”
宋玉芳還是不懂謎底,隻是時間上已經不容許她繼續問了,便隻好送了何舜清到門口。然後就獨自回到座位上,反反複複地看著何舜清寫下的話。
上麵事無巨細地概括了所有會來找孫阜堂的人,小到下屬來問可不可下班該怎麽答,大到幾位總裁過來談事要怎麽答。越往後,官名越大,讀到財政部、國務院、總統府的時候,宋玉芳隻覺得嗓子口卡著刀片似的,生怕發出一絲絲不應該的動靜。
雖然早就做好了這幾個小時不好過的準備,但沒有想到會這麽難熬。自己還真是硬著頭皮,要了一份苦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