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秋風瑟瑟,皇城內寂靜無聲。
後殿中,君臣二人同榻圍桌而坐,一名武將敢與君同榻,這一幕怕隻有一代賢君在位時才能出現。
朱由崧麵對著王嵐平,一點為君的風範都提不上了,相反還有些拘謹,臉上時不時浮現出一陣陣尷尬的淺笑。
一名太監端著托盤輕輕掀簾進來,恭敬地躬身說著,“皇上,這是禦膳房剛熬好的銀耳蓮子粥”
朱由崧點點頭,指指二人中間的小桌,“放這吧”然後他又忙對王嵐平說,“定南侯,你連日操勞國事,要多注意休息,秋日裏天氣多燥,陪朕進碗粥吧”他的語氣同好像帶著一絲商量。
王嵐平心事重重,他還沒想好要如何對朱由崧開口,敷衍般的拱著手輕聲道,“謝皇上”
太監隨後退去,屋內又隻剩他二人,桌上的蓮子粥青綠相間,清香撲鼻,但誰也沒有心思去喝上一口。
良久,王嵐平緩緩下了榻,溫和地拱手道,“皇上,臣是個奸臣嗎?”
朱由崧心中一驚,不明白他怎麽會突然問出這種要命的問題,一時啞口無言,“定南侯,何,何出此言?”
王嵐平表情凝重,再重審了一次,“臣的所作所為,皇上都看在眼裏,皇上說臣是否是個奸臣?是否真的要那些督撫來‘清君側’?”
朱由崧呆了半晌,看樣子這問題是非回答不可了,按大明祖製,要換作以前隨便哪個皇帝在朝,像王嵐平在朝堂上所做的一切,那早都死八百回了,武將幹政放在哪朝都是抄家滅族的罪過,誰叫今時不同往日,該忍的還是要忍的,皇帝也隻有一條命。
朱由崧在心裏反複揣摩著眼前的這個年輕將軍,若是拋開君臣非份之舉,朱由崧承認他很看好王嵐平的能力,要不然當初他也不會把一個不入流的小將軍直接賜爵侯位,這一舉動前無古人,一時羨煞多少能臣幹吏。
再有,雖然朱由崧深處皇宮之內,可從一些出宮采辦的太監回來傳說,這位定南侯雖是位極人臣,可至今孑然一身,賜給他的府宅原來什麽樣,現在還是什麽樣,他也很少回去,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外領兵或是在守備營衙門裏處理公務,不近女色,素無貪名,也從不結交朝中大臣和勳貴,日常所穿的服侍除了官服就是那身重重的盔甲,好像就沒有第三身衣服。
至於一日三餐,很少講究,大多時候還是和下屬在衙門裏隨便對付一口。
在朱由崧的理解裏,這樣一個淡薄世俗的人,從哪論都是一代能臣幹吏,清得不能再清的官員,可就是這個人,卻偏偏做出一樁樁震驚朝野的大事,事事都敢為天下先。
朱由崧也常聽宮女和太監們在私下論議,說市井傳言,定南侯常常對部下這樣說:生逢亂世,千萬不要怨天尤人,成大事者,低調為人,張揚行事,敢為天下先,方不負少年頭。
朱由崧打心眼裏喜歡這句話,隻可惜自己已是不惑之年,身為皇帝卻無興邦計亦也安民策,和王嵐平敢為天下先的豪情壯誌相比,頓覺臉紅。
再看自從王嵐平帶兵進南京以來,除貪官,殺強臣,大膽啟用新人,而且這些新上任的官員可以說與他沒有什麽關係,這說明他不是在培植自己的勢力,這一個多月以來,能從宮女和太監們的臉上看得出來,他們好像一點都不懼怕王嵐平,從各部報上來的折子來看,朝政也清明多了,再也沒有以前馬士英在時天天都是一桌子的喜事,天下都亂成這樣子,哪有這麽多喜事。
朱由崧前前後後想了一通,終是輕輕地點了點頭,很誠懇地說著,“朕知你意,你是朕即位以來見到的第一個忠於朝廷的臣子,第一個做了些事的人,朕視你如蜀漢之趙子龍,是大明難得的忠勇捍將”朱由崧也是一時興起,把馬屁都拍成了這樣,哪像是個皇帝對臣子說的話。
王嵐平也是一陣心熱,沒想到在朱由崧心裏,自己有這麽高的地位,也不枉這些天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鬧一回,他拱手道,“謝皇上,皇上能如此體諒臣,臣雖死無憾,知足了”
朱由崧示意王嵐平坐下,“定南侯,朕知道你心裏裝著大明,不過天下臣民如何看待你,朕都相信你,你不是奸臣,你如此年輕,天下這麽大,任重而道遠,你我君臣一心,何愁盛世不來,何愁不能青史留名,定南侯切莫再提一個‘死’字”
凡事裝得太過就顯得假了,王嵐平不太相信這些話也是他的真心話,不過這至少表示在皇帝的心裏,他比馬士英要強很多,不論是哪方麵。
王嵐平道,“謝皇上關心,皇上,若是有朝一日,臣不在您身邊,請皇上千萬要切記,臣所啟用的官員,一個也不能換,有他們在,可保朝廷數年內無虞,皇上可以高忱”幾年之後,這些新任的官同隻怕也為金錢和官癮折腰了。
朱由崧內心裏當然不能接受這種指令,一朝天子竟然沒有對臣子的任免權,那還是天子麽,不過王嵐平說得這麽慎重,那自然有他的道理,好像諸葛亮臨終前也是這樣囑咐後主劉禪的,維持他的遺囑不變,果然讓劉禪多做了幾十年天子。
“定南侯事慮周到,朕無需操心,你放開手腳做就是”朱由崧有些言不由衷,“不過,你說你不在?你想離開南京?”
王嵐平道,“眼下幾十萬兵馬齊聚南京城外,一場親者痛仇者快的禍事就要降臨,皇上,您知道這些督撫為何帶兵逼宮嗎?”
朱由崧心道:還不想取你之位而代之。
“左都禦史不是說是受了馬士英的蠱惑而來嗎?”
王嵐平搖了搖頭,“不全是,馬士英沒那麽大麵子,這些督撫總兵實則是為了他們自己的私心而來,想混水摸魚,從皇上您這多撈些好處,更想步入朝堂呼風喚雨,為所欲為”
朱由崧道,“那你有何應對?”
王嵐平起身道,“這正是臣想說又不知從何說的事,皇上您知道,南京守備營兵不過三萬,外加新練的一萬多新兵,而城外五十裏就駐紮著十二萬兵馬,刀槍成林,火炮成排,左良玉的十五萬人馬正日夜兼程趕來,今日在朝堂上,皇上也聽到了,劉良佐也來了,隨時都能殺到南京來,三萬對陣三十萬,臣不是怕死,隻是怕若一戰而敗,南京淪為一片焦土,滿賊必趁機而來,大明危矣”
朱由崧聽得心驚膽顫,支吾著,“那,那朕就給他們每人下一道旨意,讓他們都退回去,所有的罪過朕一概不問”
王嵐平姍姍一笑,“恕臣直言,聖旨對他們來說已經不起作用”
朱由崧越聽越感覺後背發虛,“那,那就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衝進南京?”
王嵐平擺擺手道,“當然不能,臣還是那句話,不管發生什麽事,您還是大明的天子,天下依舊姓朱,您要一口咬定,就算有亂臣賊子逼迫皇上,皇上也要堅持到底,官員一個也不能換,否則臣再也幫不了皇上了”
朱由崧有很奇怪,他實在不明白這話是什麽意思,“呃,定南侯,你到底想幹嗎?”
王嵐平起身拱手,“日後皇上便知,臣告退,切記切記臣的話”
朱由崧一頭霧水地從窗戶裏看著王嵐平離去的背影,一名太監走進來收拾已經涼了的蓮子粥,碗筷相碰,發出一陣輕微的響動。
“幹什麽你,你也想來嚇朕嗎?王嵐平,朕忍你很久了,你說不換,朕若有機會,不但有換,而且還要殺,殺得一個都不剩”朱由崧前後判若兩人,看來剛才那所有的一切都是裝出來的。
王嵐平如釋重負,希望皇上能聽得進去吧。
剛走出宮門口,正打算上馬的王嵐平就聽沿著宮牆傳來一陣陣急促的馬蹄聲,他舉目而視,卻是他的部下方國安和陳萬良領著幾名兵士急切催馬而來。
三人來到宮牆角,方國安說,“侯爺,末將已探聽清楚了,城外共有十二萬兵馬,領頭共有七人,有杭州將軍,鬆江總兵,贛南巡撫,江西總製,還有……”
王嵐平一伸手,“我都知道了”
陳萬良道,“侯爺,以末將這麽多年的戰場經驗,這些人雖然來勢洶湧,但士氣低落,據探子回報,他們的軍中有很多士卒和一些下層將領都對圍攻南京之事不滿,我們想取勝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
王嵐平轉臉問著方國安,“你也這麽看嗎?”
方國安一拍胸,“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隻要侯爺你一聲令下,我方國安就是您的先鋒官”
王嵐平很滿意地點點頭,“好,敵眾我寡你們還能保持如此鎮定,將來必是一代良將”
方國安一按腰中劍,“那侯爺你要算先打哪座營寨,這十二萬人分成七座大營,每營相隔不過十裏,要依末將看,不如先打那鬆江總兵的營地,那裏兵力最弱,地形我也探查清楚了,三個時辰我就能拿下那裏,定能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
王嵐平遍著頭道,“對,你三個時辰就殺了八千明軍,一將功成萬骨枯,你以此為榮嗎?”
陳萬良和方國安都愣住了,“侯爺,您,你何出此言?”
王嵐平拍拍二人的肩膀,“區區幾個督撫總兵在我眼裏不過就是一群烏合之眾,要打,咱就打最強的”
“劉良佐?”二人同聲驚叫,劉良佐的三萬兵馬是朝廷引以為傲的江北四鎮之一,論實力在此次合圍南京的所有兵力中應該是最有戰鬥力的,因為他們長期駐守江北,與順賊和靼子對峙。
王嵐平笑著搖搖頭,“徒有虛名之輩,在我這還算不上對手”
二人搜腸刮肚,又想一人來,“侯爺不會是想等左良玉到來與他硬拚吧?”
王嵐平又搖搖頭,“虛張聲勢之徒,十五萬眾,我料他能戰之兵不足三萬,不足為懼”
“那是?”二人實在是想不出來侯爺想先拿誰下手了。
王嵐平抬頭看了看北方,一字一頓地道,“多鐸和他的二十五萬八旗鐵騎”
二人相視一眼,失聲驚道,“您要去解揚州之圍?”
“沒錯,敢嗎?”
二人興奮地擠拱手,“願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