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仍在繼續。
“光說沒用，得看你上場的表現才曉得，”古山龍說，“有人場下威風八麵，上場就成了慫貨一個。”這時徐長青突然揮來一拳，他側身避開，咂咂嘴，“好，就是這樣，要的就是這個凶惡勁。記住，你不打人，人就打你――”
這話反反複複已經聽過許多遍。“――先發製人，一擊必殺。”徐長青迅速地替老頭說完。
“就是這樣。記住，我教你的不是老外那種拳擊。你來我往，拚力氣大，不是那種愚蠢的對打。你的力量要用在最關鍵的地方。攻其不意，出其不備，瞬間發力，一擊必殺！人體的三十二要害都記住了嗎？你必須要等，等你的對手暴露出要害，然後用盡你的最大力量，攻到那一點上！不要砰砰砰地打他的手膀子，除了浪費氣力，沒得任何好處。”
每天都是這樣的對練，直到汗流浹背，每根肌肉都酸痛無比。
“臉！”古山龍叫著，朝徐長青鼻子揮出一拳。徐長青後退避開。
“胸！”古山龍又叫，拳頭呼嘯著隨之而至。徐長青的手也迅速迎上。兩人手臂一觸即分。古山龍跳開，像一頭靈活的白猿。
“小腹！”老頭越說越快，緊接著是一連串“腰！”、“喉嚨！”、“左肋！”，拳如閃電。徐長青左支右絀，努力擋開每一記攻勢。
“哈板兒，你隻會防守嗎？”老頭罵罵咧咧。於是徐長青開始反攻。老頭一拳打來，他側身閃開，轉而猛擊對方肋下空門。這一拳差點就打中老頭，徐長青禁不住有些小得意。“剛才這下還可以。”老頭鼓勵了一句。然而對練仍在繼續。“鼻子！”古山龍叫道，“防禦，快點！”他的拳腳迅若奔雷，難以想象出自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左肋、右肋、前胸、小腹！”
徐長青雙手交叉，擋在小腹前。然而古山龍這一拳卻高高飛起，“砰”地正中他鼻子。頓時臉上一片酸澀，他倒退幾步，頭暈腦漲，感覺有熱熱的東西順著鼻子流下來。
古山龍收住架勢：“剛才這拳，我要是真的發力，你的鼻梁骨會插進腦殼裏頭去。”
徐長青擦掉鼻血，一臉不忿：“你明明是叫的小腹……”
老頭振振有詞：“我說啥你就信啥，你長一對眼珠子是好看的嗎？你看看我肩膀，看我手肘抬的角度，那一拳是衝著小肚子去的嗎？”
“……”這話犀利，竟然沒法反駁。
收了拳架，古山龍丟來一個冰袋：“休息一下，順便敷敷你的臉。”
午後的中華街，車水馬龍人流如織。然而這小巷的二樓上，卻是空空蕩蕩分外冷清。木窗的影子在地板上拉得老長。一老一少靠牆坐著。老頭點起煙袋，吧嗒著嘴抽水煙。
“我十三歲扒船來扶桑，進武館從掃地倒痰盂做起，一直做到大師兄。有人踢館，都是我出麵應付。中華街附近十八個賭坊，都要請我們武館的人看場子。扶桑社團想動我們的地盤，動一次我們打一次，動一次又打一次，動次打次……每次我都大殺四方，你知道是憑什麽？”
這問題簡直太簡單了。“因為你很能打。”徐長青想也不想就說。
“很能打是很能打，但為什麽我最能打？我做大師兄的時候已經三十八歲，下麵很多師弟比我壯、比我年輕、比我練得苦，為什麽偏偏是我最厲害，跺一跺腳整個中華街都搖晃？告訴你，”老頭擺出二龍搶珠的架勢，虛指雙眼，“關鍵在我會看，能看清每一個人。”
“看清每一個人？”
“仔細聽好，這可是拿錢也買不到的經驗。世界上沒有兩個完全一樣的人，就算是雙胞胎，他們也會有各種不同。身材高大的人重心不夠穩；矮小的人穩當，但拳腳夠得到範圍就小；肌肉堆得太多的人，動作就慢；過分強調靈活的人，身體又弱了，經不起打。看一個人，你一定要仔細分析他慣用那隻手，走路習慣用那隻腳做支撐。他有什麽不自覺的小動作？有沒有舊傷？傷在什麽地方？這些都看清楚了，你就算打不贏他，至少還有希望跑得脫。”
這段話徐長青一輩子都記著，直到今天。老頭沒說錯，他教的這些都是拿鮮血換來的經驗，錢根本無法衡量其價值。
“前任大師兄剛剛出師自己開館，第二天師父就喊我過去。之前已經有風聲說大師兄要獨立了。關於這個下一任大師兄的事情，好多師兄弟都見過師父，結果一個都沒成，終於還是輪到我。那天我一進去，看見師父他坐在窗口，正在泡茶。他倒了一碗茶給我，說：這是武夷山上的大紅袍。‘這個茶可珍貴，你品一品看，是不是很香？’他對我說。”
“通過喝茶來選大師兄？”徐長青記得自己當時是這麽問的。如此選拔標準，他實在無法理解。
老頭得意地一笑：“我看了看茶壺和茶碗，又看看師父坐的位置，然後跟他說：‘茶好不好我不曉得，但我要是端起碗來喝，全身上下至少有七八處要害都亮出來了。’師父一聽哈哈大笑，當天就指定我做下一任大師兄。”
記得當時沒想明白：“但那是你師父。你為什麽覺得他會攻擊你？”
古山龍再度擺出二龍搶珠勢，指一指自己雙眼：“你得‘看’啊。一個人要攻擊你的時候，難道嘴上會說嗎？我師父雖然坐著，但腰腹緊得像彈簧，前腳虛、後腳實，左手在前，右手撐住椅子扶手。隻要我露出空門，瞬間就是挨打的局麵。我的那些師兄弟就是沒看出這一點，結果被刷掉了還不知道為什麽。真以為大師兄的位置是靠品茶品出來的？我們是武館，又不是茶館。”
徐長青認真聽著，若有所思：“你師父故意誤導，然而你避開迷霧，察覺了他真正想考察的要點。”
老頭在徐長青肩膀上用力一拍：“沒錯，就是這樣子！最重要的就是睜大你的眼睛，仔細看！所有人都很容易就相信那些輕鬆得來的信息，因為大家都懶，別人說什麽就信什麽。要想比別人厲害，你就得勤快一點。看清別人沒注意到的細節，聽出別人沒意識到的意思，把所有細節連貫起來，用你的腦袋瓜子認真分析，這樣才能看穿真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