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飛鶯啼,花逐風散,燕鳥呢喃,胭脂妝殘。
煙水江南,淮揚城內風光迤邐。
坐落在後巷的碧落樓,本是座有些年代的閣院,古色古香,倒不像是飲食男女相昵相狎的場所,然而時過境遷,如今絲弦靡靡、暗香襲人,管他文人墨客,還是世家子弟,都沉浸在這溫柔之鄉樂不思蜀。
哪用去理會戰火綿延,更不用在意勞燕分飛。
名叫西翠的女子,是碧落樓裏一道極致的風情。杏臉蜂腰,青春正盛,似乎有著數不盡的年華可供醉生夢死。她本是青城人氏,家鄉遭遇戰亂饑荒,父母便用她換了布帛菽粟——不過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故事,說書人不屑一顧的橋段,因為它喚不起聽眾的興趣和同情……西翠十幾歲入了青樓,幾經輾轉,在碧落樓生根發芽,個中曲折,若能細述,定當字字悲慟。
每個不是心甘情感淪落風塵的女子都會有一段喋血起舞的經曆。
隻是短短幾年的時間,西翠出落得愈發標致搶眼。她在風月場上遊刃有餘,秋波紅唇、羅帳溫軟,一顰一笑,勾魂攝魄……淮揚城中,達官貴人、巨商大賈為博美人一笑揮擲千金本就是常事,西翠能博得頭籌就更在意想之中……時間一久,西翠摸索出一條在煙花之地長盛不衰的立足之道:她不能愛任何人,包括自己,若一定要愛什麽,惟有金玉珠寶……她的房間裏浮華而生動,香氣繚繞的胭脂水粉、開滿牡丹芍藥的落地帷幕、目不暇接的精美飾物,綾羅綢緞、金杯玉盞更是應有盡有……
這樣一個姑娘,本是身世淒苦,命運多舛,人間的酸甜苦辣要比常人品嚐得更為真切,悲天憫人的傷感似乎更應來得順理成章。
事實卻恰然相反,那份少不更事之時會為花草傷感,會隨四季起舞,甚至會憐惜受傷禽畜的心懷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冷酷、刻薄與仇怨,卻又在逢場作戲的笑容和眼淚裏掩藏得那麽深重……
在見到梁碧玉的那一刻,西翠顯得格外尖銳,她圍著梁碧玉轉了一圈,眼神中盡是不屑與厭惡。
鼻子裏重重地“哼”了一聲,掉頭便對這裏的老鴇童媽媽說:“媽媽,您可一直說要再給女兒添個使喚的下人,可不能說話不算話啊……”她停了停,用手朝著碧玉的方向粗略一指,有些不懷好意地說:“女兒見這婦人年長,姿容尚可,性情想必也不會太壞,服侍人的本領自不在話下……”
“就她了,媽媽不如把她交予女兒差使……”西翠不知什麽時候又踱到了銅鏡前,鏡子裏是一張與年齡極不相稱的臉,濃豔張揚,美得既炫目又僵硬,“倒省去那些東挑西選的功夫……女兒可不喜歡那脆生生的小丫頭,狐媚又不中用……”她潛意識裏並不希望身邊的人搶了自己的風頭。
“這——”童媽媽大約四十多歲,沒受到什麽良心的譴責,保養得還不錯,隻是頸部的褶子明顯了些,此時麵有猶豫之色,但很快思路清晰,“這婦人有什麽好,看身穿八成以前是養尊處優的主兒,如今被嫌棄了……瞧她那張臉,冷得能刮下一層冰來……軟硬不吃,強得好歹不知……中聽的話一句沒有,一開口就讓人煩心……女兒怎能將這樣的人長留身邊,可是一千一萬個不省心啊……”
“行了,”鏡子裏的西翠極不耐煩,柳眉上揚,打斷說:“童媽媽看來是不舍得……真是枉費我在這碧落樓裏耗著青春和心力……想要個使喚的人兒,都是這般艱難……”極度傲慢一瞥,使出慣用的殺手鐧,轉過頭,衝身後一個眉眼極其溫順的使喚丫頭一喊,“罷了,琵琶,告訴秦老爺,就說本姑娘今日身體不適,約好的事情不能算數,怕是不能陪他老人家暢飲了……”
“別,別——”童媽媽一臉諂笑,討好著,“我說西翠兒,你可真是我的姑奶奶,我還能不順你的心意……這糟糕的婦人真是有福氣……”心裏恨不能將眼前這小蹄子生吞活剝,若不是自己給她好吃好喝,教她念書識字、吹拉彈唱,她能豔名遠播,得到今日的福分?
“那個誰……你過來,還不見過西翠小姐,以後可就得任由她使喚,學得伶俐可人點……”童媽媽沒好氣地對碧玉說,內心的不滿無處發泄,更好傾倒在碧玉身上,“我看你也年紀不小了,雖說風韻猶存,可是始終是拿不出去了,就給我好好伺候這碧落樓裏的頭牌姑娘……”她故意將“頭牌”二字咬得很重,又意味深長地對著西翠一笑,這顯然是在提醒:你年輕美貌、招惹各種男人喜愛又如何,說得好聽是“頭牌”,可說白了,卻也隻是一個妓女、一個出來賣的。
碧玉慢慢地走到西翠麵前,欠身行禮,“見過西翠小姐。”這樣的安排對她而言,無異於救贖。
西翠聽出了童媽媽的言外之音,不好發作,生生吃了這個啞巴虧,同樣將怨怒轉嫁到碧玉身上,惡著聲,“你叫什麽名字?”嫌惡地回過頭去,隻見銅鏡上的花鳥蜂蝶栩栩如生。
碧玉悶聲不語,沒人願意在風月之地留下真名實姓。
“她叫碧玉,姓梁。”童媽媽接過話去,連這最後一絲尊嚴也沒能給她留下,“賣身契上寫得清清楚楚,我可是看一眼就記住了。”言語中頗顯得意。
“梁阿姐。”西翠譏諷著叫了一聲,在這青樓裏,“媽媽”、“娘姨”、“阿姐”都是涼薄可笑的稱呼,與尋常人家裏的親近和溫情素來不沾邊。
碧玉就這樣在花紅柳綠的淮揚捱過一天又一天。西翠始終沒給過她什麽好臉色,可碧玉打心眼兒裏感激著她,無論她是出於什麽樣的初衷和目的,都在無形中解救了碧玉。依照鴇母童媽媽一貫做事的風格,落入她手上、稍帶有些姿色的女子,都會被當成搖錢樹來使,根本不會顧忌是還未開苞的少女,還是早已為人妻、為人母的婦人。
……
“……這個西翠兒,挑三揀四,也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爺我有的是銀子,瘋了才會熱臉去貼冷屁股,比個婊子還下作……”
“……嗬嗬,老兄,自古婊子最想立貞節牌坊,這點道理你都不明白,還敢誇口情場縱橫數年……我可聽說了,這西翠才十歲的時候,可就被一幫馬夫們……”說話的人壓低了聲音,顯得神神秘秘,“……她風騷著呢,餓她一段時間,包管饑不擇食……”
“……真有此事……我可真差點把她當成聖女供奉起來,看她詩詞歌賦樣樣皆通,琴棋書畫無所不能,還以為是個家道中落的大家閨秀呢,想不到啊,想不到,竟然是這樣一個下賤胚子……”先前一直在抱怨不停的人頓時來了精神,很解氣地大聲說。
“喂……你們有沒有注意到,她身邊有個使喚婦人,模樣很是俏麗,別有風味啊……”另一個輕佻的聲音。
“還消你說?我都看了百十來遍了……這個童媽媽……放著這麽好的人才……”幾個紈絝子弟圍坐一團,肆意談論,不時發出陣陣淫笑。
……
回廊拐角處,一抹靚麗的顏色悄然拂過,西翠換好裝,正好途經此處,聽到有人浪蕩地提起她的名字,便一直壓了性子、恨恨地聽著,直到再也沒法繼續往下聽去。
夜裏快入睡前,她開始不斷刁難。
“這茶水不濃不淡、不溫不燙,你叫我怎麽喝?”順手就潑灑在碧玉裙角上。
“……眉毛卸得幹淨些,聽到沒,你人老珠黃,連帶著耳朵也聾了不成?!”
“……我說過好些遍了,不是諸暨縣的朱雀錦被不用,你這都是找的些什麽破爛?簡直是跟你一樣的過氣落魄貨色……梁阿姐,你究竟懂不懂什麽叫名貴,用這些廉價的東西來敷衍我,你難道是有意的……”
西翠的聲音又尖又細,鋒利地劃過碧玉的耳膜。
“呸——”一口唾沫吐在她的臉上。
“知道什麽叫‘唾麵自幹’嗎?”西翠柳眉倒豎,圓睜著眼,絲毫不擔憂自己的美貌會變形得駭然。
碧玉點頭,她麻木而又卑賤地選擇了生,像是牽掛著塵世的什麽,牢牢地握住每一線生機不肯放手,否則,當時在船上,她早就奮身躍入水中做出了斷了。
“賤人。”西翠毫不留情地低語了一句,仿佛自己便是那冰清玉潔、纖塵不染的荷花化身。
在過去的很多年,碧玉被兩個人叫過“賤人”,她記憶猶新。一個是花鈿,她這麽叫是因為恨;另一個是申屠玥,他的原因卻是因為愛。可如今在這碧落樓裏,她開始被很多人叫做“賤人”,似乎這就是她的名字。漸漸地,她對這樣的稱呼有了免疫力,開始百毒不侵了。
碧玉常常後悔當初離開樊楓、離開睿兒,可後悔歸後悔,如果重來一次,她還會這麽做,接受著同樣的結果。她早就不在乎自己是否傷痕累累,不禁想起當年長沙王妃李淑婉的話來,那個寡淡的女人告訴她,人來到世上,是來還債的,想來自己上輩子是虧欠了許多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