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華秋實,冬去春又來。又一年過去了。
“今天是上巳節,幾位姐姐可有什麽安排?”一大早,凜凜就來到碧玉房中,看上去心情大好,“殿下和王妃特許府中之人出外踏青,臨水濯除不祥,這可是難得的好機會,要知道府外的空氣都帶著香甜。”
碧玉正在猶豫,夜來已經回答了,“我早有打算,如能出府的話,那最好不過。”
“對啊,”凜凜依舊樂嗬嗬的,“晚上東街有舞獅子的,西街有花燈,要不,我們一起去觀賞?”
夜來搖頭。
“夜來姐姐,你不跟我們一起去嗎?”凜凜接著問,有些泄氣,“你都搖頭了,看來是另有安排。”
“我還有些別的事情,今日不與你們一道去了。”夜來盡量讓自己的神情看起來顯得自然些,尋著可信的理由說,“況且上巳的花燈哪有元宵璀璨,我還是循著舊風俗,去水邊散散,正好把寒日裏積存下來的晦汙之氣除了。”
凜凜顯得有些失望,可立馬又興奮起來,“碧玉,那你一定要陪我同去。”
碧玉有些犯難,她早已不喜好任何熱鬧,“凜凜,我走不開,手頭還有好些瑣碎的事情。”
“既是瑣事,就沒有完結的一天……碧玉,你還是陪我一同去吧……”凜凜開始撒嬌,拉著碧玉的胳膊晃來晃去,臉上現出幾分羞澀,“我聽王妃說起,樊將軍今晚會去看舞獅……”掩住嘴,湊到碧玉耳邊,聲音稍稍低了些,“……還是一個人……陸昶將軍不會跟著他……”
“那我更不能同你一起了。”碧玉笑了起來,雖然聽到樊楓的名字,還會輕輕一震,可麵上依舊大大方方地說,“你正好與你的樊大哥親近,我夾在中間多礙事,你們還難為情。”
凜凜嬌嗔了一下,“你何必打趣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樊大哥隻當我是他妹妹……他答應了我大哥要照顧我。”輕輕歎了口氣,拉近了與碧玉之間的距離。
碧玉察覺到凜凜又憶起她大哥的事情,忙說:“我陪你去就是……不過到時我去西街看燈,你得一個人去看舞獅……還不趕緊收拾一下自己?打扮得更好看些才對。”
夜來幫腔說:“碧玉說得對,女為悅己者容,凜凜你一定要在衣著打扮上下番功夫,到時候讓樊將軍眼前一亮,休想把目光挪開。”
凜凜轉過身去,維護著樊楓,“你們盡瞎胡說,樊大哥才不是那麽俗氣的人,哪會隻注重人的外表裝扮?”
碧玉和夜來忍不住都笑了。碧玉輕輕推了一下凜凜,繼續玩笑說:“知道了,是我們錯怪樊將軍了……那你總該去挑身衣裳吧,夜間光線暗,你身上這件顏色深了些。”
凜凜下意識看了看身上的藍青色衣裙,說:“也對,碧玉說的有理,我這就去。”
看著凜凜歡快而去的背影,碧玉顧不上品味惆悵,隨口一問,“夜來姐姐,你方才說‘女為悅己者容’……我怎麽覺得近日的你與往日不同……”說完,饒有興趣地打量起夜來。
“哪有什麽不同?”夜來竟有些慌。
“咦,你今日似乎格外漂亮——”碧玉有心逗她,“你要去郊外洛水會誰?”
夜來趕緊岔開話說:“我胡說的,隻是不想去街上湊熱鬧罷了。凜凜也是,自己想去見樊將軍,還非要拉人作陪,你說,她叫上自己房裏的璧雲一道同去,不是很好嗎?”
“璧雲怕是別有心思,她對衛大人……”碧玉不再往下說,輕歎著,心上隱隱有些擔心,“這兩個伶俐的姑娘單純可愛、敢愛敢恨,實在不多見。”
夜來接過話,“我倒覺得這兩個姑娘頗有心計,不夠率真。”
碧玉衝她一笑,“一點兒不會拐彎抹角的女子,怕是世間罕有。”
夜間的街市上,張燈結彩,人聲鼎沸。
碧玉和凜凜有說有笑、邊走邊看,走到一處岔路口。
“凜凜,呆會兒東街那邊就要開始舞獅了,你早些過去,也好尋尋樊將軍。”碧玉笑著說,聲音聽不出高低起伏。
凜凜神色有些怪異,拉著碧玉的手,沉默了一會兒,小聲說:“碧玉,其實我今日是故意邀請你的,我想知道你心上是否真的已經放下樊將軍了。”
碧玉還是笑著,問了一句,“那你現在得出答案了嗎?”
凜凜不好意思地低了眉,微微一笑,“看樣子,你似乎是不在意了。”
“快去吧。”碧玉笑著催促,坦率著態度,“難得有這樣大好的機會……我希望你能幸福,樊將軍也一樣。”
凜凜點點頭,身姿輕盈,款步朝東街走去。
碧玉心中五味雜陳,目送了她一會兒,轉過身,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
西街上,擺放著形形色色的宮燈,商販們用抑揚頓挫的聲音吆喝著。
碧玉四下看了一會兒,在一盞紫檀宮燈前停下,自言自語:“這盞燈真像一葉舟。”
商販正要應聲,碧玉身後有人先開口了:“它叫長眠燈,本就是漂在水上,為人送上祝福的。”
“長眠燈?”碧玉回頭,正想糾結如此美好寓意的燈,怎會有這樣一個聽上去並不美滿吉祥的名字,可是隻是一眼,她的思維徹底混亂了。
站在麵前的人,像是從自己的幻夢中走出來一般,一碰觸便會心疼。
喑啞著聲音:“樊將軍。”
樊楓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笑,碧玉回憶中的他,總是一身甲胄,可是此時,他麵如冠玉、白衣白衫,嗅不出任何兵器的味道。
“你喜歡這燈?”話題還是落在了長眠燈上。
“我隻是隨口一問,並不十分喜歡。”碧玉回答,不自覺又看了一眼那盞燈,憑心而論,無論從材質,還是做工,它都無可挑剔。
“你隻是不喜歡它的名字?”樊楓挑起那盞紫檀燈,目光澄澈著。
“二位達官好眼力,這紫檀宮燈用料講究,顏色和造型都是渾然天成,並未加入過多人為的修飾和雕琢,連清漆都沒有上過——圖的就是這份神韻……姑娘莫要顧慮這燈的名字——‘青燈不眠,隻為相思’,聽上去是傷神了些,可是隻要二位有心,刻骨的相思是阻卻不住的……”賣燈的商販見機插進話來,自吹自擂中倒也不失誠懇,“要說這燈好過皇宮中的物件,二位肯定不信,可這燈真真是獨一無二、風範自成。”不忘伸出大拇指來,繼續對樊楓說:“這位貴人何不借花獻佛,買了這盞宮燈博佳人歡心?”
樊楓看了一眼碧玉,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碧玉,可有興致陪我去放燈?”
碧玉被商販的話窘住了,一時間不知該接受還是回絕樊楓的提議,說了一句莫名奇妙的話,“樊將軍,隻是一盞燈而已。”
“對啊,隻是一盞燈,一盞燈能說明什麽?隻聽說過仲春之會互贈芍藥表情達意,宮燈可沒這層含義。”此時的樊楓像極了一位紈絝子弟,言辭中透著隱隱的輕薄。
碧玉隻覺更窘了,賣燈商販瞅出些端倪,忙圓場說:“達官這話可不絕對,剛剛就有一位公子買了一盞琉璃宮燈贈給了心上之人,那位公子英武不俗,那位姑娘秀外慧中,著實佳偶天成,一對璧人……”
“樊將軍,我還有事,先告辭了。”碧玉臉色泛紅,。
樊楓拉住她,隻是輕聲一句:“碧玉,我們有多久沒見了,今日若是匆匆一別,下次相見不知是何年何月?”
碧玉心上一痛,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樊將軍,相見難,別亦難,不如不見,何苦兩相難?”
樊楓淒苦一笑,“我隻懂今朝有酒今朝醉……”
碧玉將目光重新投向那盞紫檀宮燈,歎了一口微涼的氣,“去洛水放了這盞長眠燈……我欠你一個了斷。”
好一會兒,樊楓吐出一個堅決的字:“好。”
上巳洛水畔。放燈的男男女女不在少數。
夜色並不很深,一盞盞長眠燈泛出清柔的燭光。
“明明是青燈不眠,為何偏偏又叫‘長眠’?”碧玉說出的心中的疑問。
樊楓點亮紫檀燈中的蠟燭,火光透過青色的縐紗,忽隱忽現地罩在他的臉上,他的五官十分協調,沒有冷漠的線條,也並不顯得格外熱情,隻是沉靜著,像是在思考什麽,更像是在回避什麽。
“或許隻是一種期望,不眠不休的煎熬,倒不如百年之後,長眠於地下。”他把燈交到碧玉手中,看著她的眼,每一個字都帶著針紮般的刺痛,“我總是期望你有回心轉意的一天,我需要做的隻是一個‘等’字,可就這麽簡簡單單的一個字,讓人萬分苦楚,遠不如血灑疆場來得痛快。”
碧玉僵固地站著,直到將心麻木了,才作淺淺一笑,“樊楓。”叫著他的名字,心中翻騰著的淚海傳來嗚咽的聲音,“今日你我緣盡於此,再也不用理會長情與相思,少了朝夕相對的膩煩,隻珍藏若有若無的回味,這樣不是很好嗎?你是豁達之人,當明白我的心意,我不會再為私情所動,更不會再為自己謀劃幸福……我已委身他人,心中也再也沒有能夠容納你的縫隙——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要走的路,沒人脅迫……你不必阻攔,也無法阻攔,我同樣有一顆必死的心……”說完,蹲身下去,輕輕一推,紫檀燈飄入洛水的懷抱。
洛水潺潺流動,紫檀宮燈順水而行,一點幽暗的光繞過綠色的浮藻,彎進濃密的水草葉片中,纏綿片刻,投向更廣的水麵……
樊楓一言不發,碧玉的話在他心間顫抖回旋,再深情的告白也會歸於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