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碧玉與申屠玥抵死纏綿之時。
王府的花園裏,輕霧籠罩,花蕊含香帶笑。
亭中的石桌上,早已布置好筆墨紙硯。
桌前的左啟顯得有些茫然,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一些,須發終於有了泛白的痕跡,他四下張望,卻又集中不了注意力。
“左大人。”一名女子踩著綿軟的腳步,輕聲喚道。
左啟略微一驚,不知不覺中,麵前站了一位麵容姣美的女子,一雙杏眼極具風韻,描著褐色的眉,手上的托盤中有一壺酒和一個香薰爐。
“殿下有急事暫不能脫身,專程交待奴婢先行招待大人,多有怠慢之處,還請見諒。”夜來的聲音分外柔順,話說完,酒具和香爐也擺放就緒。
“有勞姑娘了。”左啟客套著。
“奴婢為大人先斟上一杯,如何?”
“這……”左啟覺得不妥,說出心中顧慮,“哪有清晨便飲酒的道理?”
“殿下昨晚吩咐了,今日先賜與大人菊花酒。這是殿下的旨意,奴婢不敢妄自揣度,更不敢有所疏忽,大人又何必存了這些疑問?飲酒之事講的是興致,本就沒有什麽必須遵循的規矩。”夜來邊說邊往石桌上的空杯裏倒酒,菊花酒的香味慢慢溢出。
左啟猶豫了一下,端起酒杯喝了幾口,放下說:“空腹飲酒易醉,不宜過多……若是稍後在殿下麵前呈現醉態,實在是有失體統。”
“這菊花酒是府上用來招待貴客的,說是酒,其實口味甘甜,並不醉人,大人還是多喝幾杯,以免拂了殿下的一番心意。”夜來抿嘴一笑,將熏香點上,“殿下賞花之時,喜好點上一些香料,熏香和花香交織在一起,令人心曠神怡。”
左啟雖然覺得不合常理,可是當香爐中散出清雅的香氣時,還是表現出了欣然接受的態度,“殿下果然情致高雅。”又將杯中的菊花酒飲了一些。
夜來將桌上的絹紙展開,一隻手小心提起袖角,開始研起墨來,“素聞左大人一手連綿草書舉世無雙,奴婢心中仰慕已久,隻可惜身份低微,無緣得見……今日能為大人研墨,實乃三生有幸。”
左啟一邊用目光搜索,一邊暗想申屠玥為何還未現身,口上隨意敷衍著,“隻是虛名而已,姑娘不必當真。”
夜來研墨的手抖動了一下,袖角沾上了一處墨漬,抬了眼,話裏帶著不多不少的忿與怨,“大人自然不會將奴婢的話放到心上去,恭維溢美之辭您想必聽得疲乏了。昨日筵席之間奴婢一直在大人近旁伺候,大人就始終沒拿正眼瞧過奴婢。我們這些卑賤的下人又怎會懂得欣賞詩詞書畫呢?倒是殿下昨夜微醺之時,無意說起想請大人為王妃謄寫一首《美人賦》,此賦氣勢恢宏、大氣磅礴,一直是殿下和王妃的得意之作……大人何不趁早動筆,待會兒殿下到來之時方可呈上,也好不擾亂殿下與大人賞花的雅興。”
“這樣甚好。”左啟又用目光搜索了一圈,仍不見申屠玥半點蹤跡,頭漸漸有些昏沉,心也驕躁起來,急急地問了一句,“隻是辭賦何在?”
夜來微微一笑,“奴婢事先已經備好了——這也是殿下的意思。”
左啟隻覺眼中有一環一環的波光蕩漾開來,又似光圈層層暈開。
夜來從袖中拿出一副卷軸,慢慢鋪開,左啟掃了一眼,口中默念,“……隴燕少飛,裂帛係書……琴瑟滅兮美人驚,素月流天音塵闕……華容婀娜,秋露如珠瑤草芳……”思緒越拉越遠,仿佛聽到了年華逝去的聲音,忽然感到胸腔中激流湧動,眼前閃過一張又一張或清晰或朦朧的臉。
“左大人,左大人……”夜來小聲提醒著。
左啟緩了一下,使勁晃了一下頭,語氣裏有些驚怯不安,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勞煩姑娘研墨。”
夜來的笑變得冷了一些,墨汁越來越濃稠,筆毫蘸了進去,立刻充盈起來。
左啟揮動著手中的玉管狼毫,有著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氣勢,在他的筆下,湍流緩急、驚濤拍岸,一切俗思凡想頃刻間灰飛煙滅。
隻是這場戰役裏,敗局已定。
鎏金殿重重簾幔中,終於雲收雨住。
碧玉開始為申屠玥整理衣物,他卻固執地想要多摟她一會兒,感性占了上風,“從今往後,我們總算可以不再相互折磨了。”
碧玉極冷地笑了一下,在心裏斷言這將是他一生中說過的最幼稚的話。
“你笑什麽?”申屠玥怔怔地問。
“沒什麽。”碧玉鎖好他中衣上的帶結,之前的濃深情意變得稀薄,“隻是朝夕之歡罷了,算不得一生一世的承諾。”
申屠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都說多情女子薄情郎,你怎麽能這麽快就判若兩人?”
“我隻是不敢有過多的奢望而已,今日得到殿下的恩寵,全當是一場浮華的夢……隻有夢在醒來後才不會傷人傷己。”她用同樣深、卻更加意味深長的目光回應著他,激情在瞬間熄滅,又在瞬間凝結,“隻當是我寂寞了太久,你的溫度恰好填補了它,我們給不了彼此想要的溫暖,隻能做欲望的附庸。”
申屠玥顯得越來越平靜,他不允許自己憤怒、失望,第一次將姿態放得很低很低,“我一次一次對自己說要疏遠你、離開你、遷怒於你……裝作眼裏沒有你,心裏也沒有你……可始終沒能完全做到……我對與你有關的人和事格外排斥,不是在跟你較勁兒,而是在跟自己抗爭。不管怎樣,我們之間的關係已經發生了變化,我不會再放手。”
有那麽一刻,碧玉仿佛就要真的動了心,她倚上他的肩膀,靜靜沉思了一會兒,正要開口說什麽,殿外傳來夜來的聲音,“殿下,左大人已在花園等候多時,像是飲了一些酒,顯出醉態來。”
碧玉聽出她話中的穩沉,不由得整個人顫了一下,申屠玥摟緊她,輕輕說了一句,“小心受涼,先把外衣穿好。”又回答夜來,換了一種語調,“既然如此,差人先送左大人回府。”
“殿下與左大人有言在先,怎能失信於人?如此這樣,我更覺慚愧羞恥了。”碧玉突然說,像是情急之中迸出的話,有些緊促慌亂。
申屠玥笑笑,任她在懷裏越陷越深,“既然你這樣說,我這就去會他,為你畫幅畫,再讓他寫副字給你。”
“謝殿下。”碧玉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哭,是感動,還是興奮,全都無從得知。
待申屠玥來到花園之時,日光明澤,含香花早已開敗,左啟正趴在石桌上,有些困頓不振,見了來人也不辨識,隻顧著喃喃而語:“……琴瑟滅……美人驚,素月流天……”
他的肘下,壓了一張絹紙,露出一角,隱約能看到“申屠”、“該死”之類的字眼。
申屠玥臉色黯了下來,不去理會左啟的反常之態,將絹紙慢慢抽出——好一手讓世人歎為觀止的連綿草書,內容更是石破天驚。
“申屠鷹該死;申屠奕該死;申屠甬該死;申屠玥該死;聖上宜自了……所有複姓申屠的人都該死。天不亡之,我必殺之。皇天許當掃除禍害,另立明主,願成,當以三牲祠北君。”
申屠玥長笑一聲,怒氣一衝而出,“來人,將左啟給孤王拿下。”
“殿下何苦生這樣大的氣,會傷了身體。”申屠玥折回鎏金殿時,一臉怒容,碧玉仍在殿中,似乎為了等他。
“你先回房休息。”申屠玥一張華麗的臉此時格外冷酷,可話裏仍有關切。
“我不累,還想為殿下收拾整理一下物件。”碧玉柔著聲。
申屠玥拉過她的手,說著像是沒來由的話,“原以為身邊最恨我的人是你,沒想到你卻是善良的——最起碼,可以直白地告訴我你恨著我。”
碧玉微微笑了一下,“何必總是舊事重提?”
“你雖然對我忽冷忽熱,可歹毒之心從未有過,倒是某些人,暗藏著的心思可恨至極!”申屠玥的牙齒在打架,憤恨扭曲著他的聲音,“這個左啟,竟然生出這樣大逆不道的念想,幻想覆滅我申屠家,擁立新君……如此狼子野心,千刀萬剮不足以解恨。”
“左大人為何這樣糊塗,殊不知謀逆之罪可是要誅滅三族的。”碧玉低眉順眼刻意而說,“先前夜來說他喝醉了酒,酒後胡言亂語,當不得真,殿下要三思而後行,以免糾纏於一個醉漢的臆語而鬧出笑話來。”
“他不是胡言亂語,是明目張膽地寫了一張連綿反書。”申屠玥強調。
碧玉輕聲一笑,“那就更值得推敲了,殿下怎能斷定,那反書就是出自左大人之手,有人模仿他的字跡,栽贓陷害也說不準。”
申屠玥冷冷一哼,短笑了一下,“他的一手連綿草書,普天之下,就沒有幾個人能模仿的……人寫出的字裏帶著骨頭,旁人再怎麽模仿,也得不了其神……”像是意識到什麽,突然問:“碧玉,你怎麽為他辯駁起來?他可是——”
碧玉打斷他的話,又重複了一遍,“何必總是舊事重提?”
稍稍停了一下,又說:“他與我有私仇不假,可謀逆是夷三族的大罪,我總不至於看著無辜的人受到株連。”
申屠玥輕輕撫摸著她的手背,寒著聲:“這可由不得你妄動仁念……滅族之禍是他自找的,怨不得我申屠家無情無義。”